冬夜沉沉,寒风呼啸,冷雨夹雪,我茫然兀坐老宅,心里也下着雨雪。
那年冬天,母亲不幸病逝。破败的祖堂里,八仙忙着骨灰入棺,而按乡村神秘旧规,我这个所谓被“岁押”者不得去祖堂。妹妹忽然回来说:“哥,快把贴身衬衣脱下来!八仙说要把它垫到妈的骨灰下。别舍不得,我给你买件新的好了!”什么话,我的命都是母亲给的,一件旧衬衣怎会舍不得!我二话没说,连忙脱下来交给了她。
妹妹匆匆去了祖堂,我不由想起母亲为我买衬衣的往事。
上世纪70年代,常见的衣料除了土棉布、细棉布,就是绵绸、卡其。炎天暑热,农村人多半穿土布衬衣,一穿上就捂出浃背臭汗,浑身散发着烧包子气。
我们村子地处矿区,见到矿上青工穿着洁白或天蓝的的确良衬衣,撑着钢骨黑布阳伞,风度翩翩地打村前走过,我心里暗暗羡慕。那时我已当民办教师,路遇这些同龄人,未免有些自惭形秽。伏天再穿厚重土气的布衫,忽然就有了隐隐的不悦。一天与母亲谈起,她笑眯眯地说:“你呀,总算晓得讲究了!”我不禁刷地脸红了,在母亲眼中,我一直是个不太讲究甚至不修边幅的人。
不久后的一个周末,我放学回到家里,不见母亲在灶间忙碌。问妹妹,她说早晨睡过头了,醒来就不见母亲的人了。她满村子打听过,但谁也不知道“裁缝娘”干什么去了。我们胡乱地猜想,焦急地等待,在我们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这样神秘消失过。夕阳依山了,母亲没回来!夜幕降临了,母亲还是没回来!
直到掌灯之后,母亲才跌跌撞撞地走进家门。她扬起一个长方塑料袋,有气无力地对我说:“你试试……看合身不?”哎呀!竟是件雪白的确良衬衫!我惊喜地拆封,抖开,比试,连吊牌也顾不上剪去。母亲瘫坐在石门槛上,咕噜咕噜地喝着陶壶里的凉茶,又挣扎着爬起来,左看看,右瞧瞧,前拂拂,后扯扯,连声说:“蛮好!蛮好!这才像个教书先生了!”我心中充满感激和愧疚。我们家境并不宽裕,在外乡教书的父亲,每到夏日上身穿廉价棉纱汗衫,下身穿化肥袋煮染后做的灯笼裤,母亲不惜花掉几个月买油盐酱醋的钱,为我买只有城里人穿得起的衬衫,她下了多大决心,又要花多少心血积攒!
妹妹到灶间热饭去了,我陪母亲坐着说话。她实在累坏了,眼窝凹下去,颧骨高削地耸起,如同害了一场重病。原来,在天蒙蒙亮时分,她就出门沿着火车铁路前往铁山,打算买了衬衫后搭中午那趟火车回家。不料铁山百货商店没我穿的码子,她又急忙搭车赶到更远的黄石市内,心想贸易大楼(当时黄石最大的商场)绝不会缺货。她从来没有去过黄石,问了不少过路人,跑了不少冤枉路,好不容易七拐八弯找到那里。在商场成衣柜前,母亲以一个老裁缝的目光左挑右选,挑中了我平生的第一件的确良衬衣。
由于许多时间在搭车、问路中耗掉了,待她再坐车返回铁山,太阳已经偏西。要搭车,没车了;住旅社,舍不得,她又只好沿着几十里铁路线往家里赶。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一双自幼缠过的小脚!更何况为了省钱她一日水米未沾!我难以想象饥渴疲惫的母亲步行的艰辛,路越走越黑,人越走越乏,脚越走越痛,漫漫长路上一双小脚每往前挪蹭一步,该需要多么顽强的意志支撑!脱下试穿的衬衫后,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感到每根经纬都含蕴着涓涓母爱,暗自发愿要做个为慈母争气的人。
那件的确良白衬衫,我平时舍不得穿,除了走亲访友,其他时候都放进橱柜里。为使它穿起来更挺括些,每次洗过晾干折叠后置于方凳上,上面倒扣一条方凳加几本书压定,愣是压出道道笔直的折痕来,每次穿它出行像新买的一样。那件衬衫我整整穿了10年,穿着它走出乡村,走向大学,走进城市,无论走到哪里,都走不出深广的母爱……
冬夜越来越深,雨雪越下越大,寒气越来越重,我默默祈祷那件带有自己体温的衬衣,能给去那个冰冷潮湿世界的母亲些许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