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父亲,怎么说呢?一辈子都没见他和别人红过脸,一辈子都没人见他发过脾气。他以人为善,对人宽容。他是一位中学教师,他常说,面对一个学生,首先要发现他的优点,挖掘他的优点,每一个学生都是有优点的,只是你没有发现罢了。
父亲生于当地著名的文化古村落鸥村。清朝时期,鸥村是一个富裕之村,鸥村人虽家住农村,但都不事农耕,这在阳江地方是少见的。村里有土地出租者,靠收租过日子。有商铺在圩镇者,靠经商致富。无土地出租又不经商者,多从工或当教师为生。父亲祖上应该是有钱人家,由于家道中落,到了他这一辈,就不算是有钱人家了。父亲说小时候曾帮人看过牛,后来发奋读书,考上了当时阳江的最高学府——阳江县立中学,之后,又考上了“广东省测绘专科学校 ”,那可是大专。在当时,能够取得大专学历的人少之又少,所以父亲毕业后就在民国时期的县府里找到了一份工作。父亲也是在那时认识母亲的,两人在县城成家。尔后,经在南京国民政府国防部当官的堂哥的引荐,父亲进入了民国政府国防部航空测绘大队,当了一名航空测绘员 。可是没多久,国民党就兵败如山倒了,父亲回到了家乡。父亲说,幸亏当时他明智,没有参加国民党,只是当一名普通的测绘技术人员。父亲回到老家后,很快就被招聘到学校,当了一名中学教师。关于这段经历,父亲极少对人说起,他只是从南京带回一个皮革袋,一件羊毛大衣,作为那个时候的一段记忆。
父亲在中学里教的是“平面几何”课程,这是他的拿手戏,他对课程内容烂熟于心,上课时不用打开课本,只是叫学生揭开第几页,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授,板书流畅,用粉笔在黑板上画正方形、长方形、三角形、菱形,都不用三角尺,甚至画圆形,都不用圆规。他讲课通俗易懂、生动有趣,学生很喜欢听。对于他的平面几何功夫,有一件事,几十年过去了,当时的学生提起来还津津乐道。那时他带学生到沙湾水库劳动,往水库大坝铺草皮。学生打草皮、担草皮、铺草皮,干得热火朝天,看看还有一小块地方未铺,这时父亲说,再有11担就够了。大家听了,半信半疑。直至11担草皮担来,刚好铺满,一块不多一块不少,学生们都十分佩服。
每个班级里,都会有那么几个特别调皮的、学习成绩差的学生,这让任课老师很心烦很头痛。父亲遇到这些调皮学生,却是心不烦头不痛,耐心辅导,循循善诱,时不时还会表扬一下。父亲说,要善于发现这些调皮学生的优点,因势利导。因此,那些调皮学生都视父亲为知己,喜欢和父亲交流。父亲一生桃李满天下,而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曾经不被看好的调皮学生,不管是考上大学还是回乡务农,大都表现出色,他们回校看望老师,第一个看望的就是父亲。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家都过得比较艰难,特别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很多人都吃不饱肚子。面对一些特困学生,父亲会解囊相助3元5元,每个月都会花去10多元。那时,母亲在乡下老家,独力支撑着儿女众多的家,父亲每月给母亲30多元家用,看来很不错了,但其实是不够日常开支的,每年总有那么几段缺粮的日子,而母亲也没有把家里的真实情况告诉父亲,自己一个人艰难挺着。那时,父亲每月工资是72元,在学校里算是高薪了,当时中专毕业转正后工资是38元,大学本科毕业转正后工资是55元。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凡是月薪72元以上的都发了个特供本子,每月可供应些烟酒糖油之类。父亲不吸烟不喝酒,这份特供就送给了同事。
父亲这种平静而又充实的教师生活,直到1964年社教运动开始后才突然被打破了。
二
有两件事,足以改变父亲一生的命运。第一件事,父亲放弃了,而第二件事,父亲碰上了。
1956年,国家农垦部成立,这年的7月份,父亲收到了农垦部寄来的一封公函,大意是说,拟调父亲任农垦部测绘工程师,要父亲办好调离手续,8月中旬进京报到。父亲接到农垦部的这封公函,心里是非常高兴的,打算离职赴任。农垦部为什么会选择他呢?父亲认为应该是在南京航空测绘大队的工作履历引起了注意。母亲这时提出要随同一起赴京,父亲马上去函农垦部,提出带家属同往的要求。农垦部答复说,因农垦部刚刚成立,调任人员暂不便带家属来,待两年后,可安排家属进京。母亲对父亲说,两年就两年吧,只要能进京就行。于是父亲就去教育局办调离手续。教育局明确表态,不同意父亲调离,说现在县里中学教师欠缺,建议父亲为家乡着想,留在家乡任教。父亲见此情形,就没有再争取。多年后我问父亲,为什么放弃这次难得的施展才华的机会呢?国家农垦部要调一个人,难道会被县教育局阻拦住吗?是你犹豫不决,又想去又不想去吧!父亲听了笑了笑,未置可否。
父亲对人对事的宽容心态,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他对于一些事情的处理,常常不够坚定果断,过于感情化。1964年“四清”运动期间,父亲被以“老弱病残”为由,劝退出了教师队伍。这个情况,家人想不通,学校同事、学生、群众也想不明白,像父亲这样优秀的教师,既不是“地富反坏右”,又没见他犯过什么错误,怎么就被清除出教师队伍了呢?显然,父亲应该是知道自己被劝退的原因的,因为“四清”工作队找他谈过话,学校领导找他谈过话,但是他没有说,我们也没有问他。他只是默默地承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心态还是那么平和,脸上还是带着微笑,对人对事仍然保持他一贯的宽容态度。
几年后,我们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父亲有一位大姐,我们称之为大姑的,我们从未谋面,父亲也从未提及。大姑丈是黄埔军校二期毕业生,曾任民国时期阳江县的公安局长,土改时被镇压了。大姑带着几个儿女生活,10多年没有和父亲联系,直到1963年,大姑的小儿子才联系上了父亲,说大姑就住在合山他的养父母家里。原来,大姑带着儿女流浪时,为了活命,到合山时送了一个儿子给一户贫农人家,到恩平时又把一个儿子送给了一户贫农人家,这两户人家都没有儿女,心地善良。
那年暑假,父亲便和大姑一起到广州,和大姑在广州工作的五女儿见面,期间,顺便又到在广州居住的堂哥家里坐了一会。新中国成立前,父亲的堂哥是南京国民政府国防部测绘大队的主要负责人,大校军衔,新中国成立后在广州一间研究所当高级工程师,那时候每次政治运动,他都是群众的专政对象,要老实交代问题。“四清”运动期间,父亲的堂哥向工作队交代了父亲和大姑到过家里的情况,工作队十分重视,马上去函父亲学校,学校工作队和学校领导也是站在阶级斗争的高度来处理这件事,于是,父亲便被清理出了教师队伍。受到这事牵连的还有大姑的儿子,那年正考大学,被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录取,报考时填的家庭成分是养父的贫农成分,虽然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大队,但还是因为隐瞒家庭成分而被取消了入学资格。
三
父亲失去了教师这份工作,没有了经济收入,家庭生活更加困难了。幸亏这时大哥已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茂名一所小学当教师;二哥考上仲恺农业学校兽医专业,公费到广州读书;我也考上了阳江县一中高中,当时,考上一中高中是要迁移户口到学校的,每个月有27斤商品粮供应,这样就大大减少了家里口粮不足的压力。父亲不事稼穑,在农事劳作方面帮不了母亲什么忙,只能是每天早晚煮饭时在灶台前帮忙烧烧火。自从父亲当上了“伙头军”后,灶前灶后就打扫得特别干净,散堆的禾草扎成一个个小小的草捆子,整整齐齐码成一堆,烧火时干净利索,草捆子塞进灶里烧起来火势特别明亮。那时父亲还喜欢上了养鸟,养的是“八哥 ”,父亲大清早就起来到野外,趁露水未干去捉蚱蜢。养鸟是一项细致活,要费心照料,特别是养“八哥”,因为它是一种十分聪明的鸟。父亲养“八哥”到一定阶段,就会放它出笼,任由它自由飞翔。它一会儿飞到屋檐上,一会儿飞到树梢上,更多的时候是飞到父亲的头顶上、手臂上。父亲教它说话,这聪明的家伙竟然会说“早晨、早晨 ”“ 吃饭、吃饭”“再见、再见 ”,惹得父亲哈哈大笑。
那时,正值文革期间,父亲的堂哥也被清扫出门,从广州回到了老家生产队放牛。他和父亲碰到一起,竟然研究起黄河流域的治理问题。因为他们都曾多次航空全线测绘过黄河,对黄河沿岸的山丘、平地、河床、村庄的海拔高度了如指掌,特别是父亲的堂哥,黄河沿线的每一个数据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共同写下了几万字的治理黄河意见,首先寄去黄河水利委员会,杳无音讯,后又寄去中共中央主办的《红旗》杂志社,杂志社回信说意见有参考价值,已发函至黄河水利委员会要求研究答复。不久果然就收到黄河水利委员会的正式答复文件,肯定了他们的治理意见,要留作参考。看到这个答复文件,他们都很开心,觉得大半年的辛苦,值得了。
父亲儿女多,老家房子也就一间,一家人拥挤住在一起。父亲没有了教师工作回到村里,村里人还是十分尊敬他的,但也有个别人看见父亲这个困迫境况,就揶揄他说,你那么多儿子,只有一间房,将来儿子怎么娶老婆啊!父亲听了一点也不恼,反而笑笑对那人说,这个你就不用替我担心啦,将来我儿子不单在村里建房,还要到阳江城买房,到广州买房哩!那人听了父亲这话,不禁目瞪口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父亲这句话在村里传开后,不少人对父亲乐观的心态和自信很是赞赏,也有人认为这个牛皮吹得太大了。
1977年,父亲获得平反,重新返回教师队伍,被分配到阳江二中任教。父亲重执教鞭后,工作热情高涨,一头扎进教学中,乐此不疲。教室、学生、黑板、粉笔,就成了他生活的全部。那时,虽然父亲年事已高,但精神抖擞、红光满面、声音洪亮,犹如老树绽新芽,人们笑他是获得了教师生涯的第二春。几年后,父亲退休了。退休后的父亲,喜欢读报,他订阅了《南方日报》《阳江日报》,每天翻阅报纸,还用笔记下一些有关政策性的重要语句。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大到一个县区、一座城市,小到一条村庄、一个家庭,都发生着前所未有的天翻地覆的变化。村里人津津乐道的是父亲那句吹牛皮的大话,竟然都变成了事实。父亲的儿子不单在村里建起了小楼房,一个个还在阳江城区、广州买了房,其中四儿子在广州买了大别墅,把父亲和母亲接到身边居住。父亲在广州居住的十多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时,他已经90多岁了,但精神矍铄,无病无痛,每天一早就在院子里那棵高大的白玉兰树下打太极、做按摩。他说要争取活到100岁,他那时已是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了。
父亲是在98岁那年离开我们的,可以称得上是百岁老人了。父亲的长寿,与他乐观的心态,对人对事平和宽容有关。我常常想起父亲生前时时告诫我们的话语:对人,不管是朋友还是同事,都要多看人家的优点,多想人家的难处;对事,不管多么艰难曲折,都不能只看眼前,要看到将来,永远保持乐观的心态。父亲的话语虽然朴实无华,却能震撼我们的心灵,影响着我们的为人处世,因为里面藏着的是人生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