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焐”与“煨”,两个动词,都表示在大冬天里对热气和温暖的那么一丝爱惜和敬重,有悲悯的人文关怀。
芋头是接地气的食物,匍匐在土,被挖出来后,其形粗糙,剥去外皮,变得细腻光滑。清代画家恽寿平在册页上留诗:“地炉松火同煨芋,自起推窗看雪时”。一个“煨”字,让冬日雅事,变得温婉。挑拣不大不小的芋头,连泥带皮投入刚刚熄了的灶膛里,以余烬深埋,耐着性子慢悠悠“煨”将起来,间有散发出的缕缕馨香,直入鼻孔,时候不长,扒拉出来,热热乎乎捏住,剥皮边吹边食之。这煨熟的芋头最易于深秋或严冬品味。
齐白石平生也喜欢芋头,他在画芋时曾题,“东坡云:饭豆芋魁吾岂无。既诗人不可无,画家亦应有,余因喜画芋。”先生喜画芋,一个重要原因,对芋头有难以忘怀的记忆,少时家贫,粮食歉收,即以芋头充饥果腹。他还曾以牛粪煨芋——“一丘香芋暮秋凉,当得贫家谷一仓。到老莫嫌风味薄,自煨牛粪火炉香。”
瓦罐或砂锅,是煨汤的妙器。二物之妙,在于土质陶器秉阴阳之性,久煨之下原料鲜味及营养成分融于其中,汤汁稠浓,醇香诱人。
据说苏州菜中有一道汤煨冬笋,冬笋去壳去尖掏空笋节后,把笋尖及肥瘦肉各半剁末调味填入笋内,以虾茸封口,与猪爪一起汆水后放入砂锅,入清汤,微火煨焖,连锅上桌。
景德镇的风味小吃瓷泥煨鸡,将嫩鸡去毛、破腹后,在鸡腹内填猪肉末及生姜、葱花、麻油、盐等佐料,用荷叶包扎好,将绍兴老酒淋入瓷泥中,用含酒的瓷泥将嫩鸡及叶裹住,埋入刚开窑的热渣中,煨烤半日取出,鸡肉鲜嫩,酥烂离骨,浓香扑鼻。
吾乡早晨有一碗鱼汤面,汤料是用鳝鱼骨煨制。头天店家用猪油下锅沸至八成,将鱼骨和筒骨入铁锅煎炸,葱酒去腥,再用细筛过滤清汤,鱼骨里的骨髓、胶原蛋白、鱼的香鲜,被一股脑儿地调动出来。第二天清晨,锅底舔着温柔之焰,锅内翻腾的是趵突之泉,一锅熬上三四个小时,出锅舀汤。
与“煨”相对应的另一个词是“炖”,它让我想起冬天里的一些食物。
扬州菜中的清炖蟹粉狮子头,将猪肉细切粗斩成石榴米状,放入钵内,加葱、蟹肉、绍酒、淀粉搅拌上劲,青菜心用刀剖成十字纹,切去菜叶,置旺火烧热,然后,咕噜咕噜慢炖。
烹狮子头时,在砂锅沸汤中煮片刻,待汤沸腾后,改用微火焖。烹制出的"狮子头",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之妙。
“炖”时,那些锅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音,或疾,或徐,大珠小泡乱翻滚,散发滚烫诱人的香味。
煨红枣汤,我们那儿叫煨果子茶。红枣洗净,入水煨,一晚上,要煨好几个时辰,经过慢煨细煮的红枣,汤色泛红,味道津甜。
炖猪蹄是一幅年俗画。雪白的汤汁,竹笋脆嫩爽口,融化了猪蹄的油腻,小火慢慢煨着,伺候着,尤其是下雪的傍晚,锅上热气缕缕,窗外雪花飘飞,天地俱寂。
老母鸡汤,要慢慢炖。小媳妇刚生了娃,婆婆捉来老母鸡。老母鸡太劲道,没有办法,要补啊。婆婆蹲在砂锅旁,守着一炉子蓝火,慢慢炖,美美地想着老母鸡汤。
炖菜是东北的特色菜肴,有“八大炖”:猪肉炖粉条、羊肉炖酸菜、牛肉炖土豆、排骨炖豆腐、小鸡炖蘑菇、排骨炖豆角……我吃猪肉炖粉条,不是在东北,而是在江南,一家东北人开的小餐馆里。
迟子建小说《烟火漫卷》中描述,“哈尔滨人喜欢炖菜,尤其是晚餐,如果没有一样炖菜,肠胃都会和你过不去,总觉得缺了什么。炖菜是荤腥与蔬菜的狂欢,是牲畜王国与性灵世界在千家万户的美妙相逢。牛、羊、猪、鸡、鸭、鹅、鱼、虾、蚌、肉鸽,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可挑起炖菜的大梁。”
冬日的简单快乐。 炖,是火和热包裹食物,火舌舔着锅底,水汽袅袅,一星如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