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炊烟是村庄里朴素的风景,那么村庄的柴火垛就是风景里不可或缺的画面。老百姓的生活,无非就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摆在首位的,是用来烧饭炒菜的柴。柴火垛像舒缓的五线谱慢慢弹奏着乡村之歌,袅袅炊烟似乎没有休止符,延绵数千年氤氲着农人的生活,成为乡村真实的写照。
柴火历经风霜雪雨和风吹日晒,各种大自然的味道早已浸淫其中,其充足的能量通过一口敦实的大铁锅得以充分释放,不论是荤菜还是蔬菜,放到锅里都会汲取日月之精华,因此用柴火烧出的饭菜特别有味道。儿时的我爱闻柴火燃烧的味道,更爱看柴火在灶膛里熊熊燃烧的情景。尤其是冬日里,看着看着,身子和心渐渐变得暖和起来了。也难怪,如今的农家乐饭店大多打出地锅类菜品,且很受消费者的欢迎。因为对于有着农家生活经历的消费者来说,既是一种对往昔生活的回忆,又似乎找到故乡的感觉。
柴火分为硬柴和软柴两大类。硬柴主要是树木的枝杈、劈柴等,其特点是耐烧,但不易点燃。软柴,大多为秸秆类,如葵花秆、棉花秆、高粱秆、玉米秆、芝麻秆等;还有茎叶类,像麦秸、谷草、树叶等,其特点是易燃,但不禁烧且容易生成浓烟,刚燎几下,锅底儿便呼呼啦啦变成一堆灰。柴火五花八门,柴火垛也形形色色,如同一座座小山,驻扎在农人家的房前屋后,成为乡下一道独特的风景。
柴火垛是一个家庭实力的象征。因为柴火的“柴”字与财富的“财”字谐音,柴火垛的大小也就意味着主人家财富的多寡,确切说是富有还是贫穷。作为苏北平原的老家,小麦是重要的农作物,故村庄最常见的柴火垛要数麦秸垛了。所以嫁姑娘之前相亲,除了看男方家庭的硬件,比如住房和家里的陈设,还要看人家的米袋子和柴火垛,尤其是看麦秸垛,因为柴火垛的大小与粮食的收成成正比,垛大也就意味着不会挨饿,能吃上白面馍。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姑娘嫁到缺吃少穿的人家。粮食放在屋里,容易看走眼。说到这里,我想起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在相亲的时候,还真的搞起了弄虚作假——借了邻居家的小麦,装在口袋里,堆在房间一隅。等相亲结束,再完璧归赵。女方家人看后很满意,结果就答应了亲事。这种善意的欺骗,即使后来被发现也会理解,日子毕竟是不断向好发展的。
麦收结束以后,村庄的周围便堆满了大小不等的麦秸垛。为防麦秸受潮霉烂,会选择地势高一点的地方,先找一些棍棒或砖块之类的东西铺垫在规划好的垛子下边,然后,一层挨一层、一茬压一茬地往上铺。当垛子渐渐变高,高得在下边不能操控时,就要有人翻上去,在上边接应着下边托起的柴火,精准地码放好。很快,柴火垛就像一件艺术品伫立在那里。
由于柴火五花八门,故柴火垛也形形色色,成为乡下一道独特的风景。其中,麦秸垛还能给农人带来温暖和欢乐。冬日暖阳下,三五个人扎堆在柴火垛向阳的一面,或站或蹲或坐,惬意地沐浴着阳光,聊叙着家长里短。它因柔软、抗折腾,更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做一些游戏活动,如打鬼子、抓汉奸、娶媳妇等。麦秸垛有时会被掏成一个洞,仿佛窑洞,容得下人的身子。这通常是孩子们的杰作。冬天晴好的时候,阳光照进洞口,便贮满了温暖,是睡觉的好地方。蜷曲在洞内,暖融融的,阳光散发着麦秸的气息,成了天然的催眠剂,一会儿便呼呼进入梦乡。孩子们还可以围绕麦秸垛捉迷藏,在众多的麦秸垛里用心藏匿一个小小的身子,是不容易找到的。有时还在洞里用麦秸作起了掩护,有时干脆爬上垛顶壁虎般地趴着,有时敏捷地在麦秸垛之间穿插迂回躲避……一个游戏接着一个游戏,你追我赶、吵吵闹闹,直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玩耍打闹累了,才肯坐下来靠着麦秸垛歇息片刻,或躺倒在垛上,地当床,天当被,嘴里衔着一根麦秸秆,仰望蓝天白云,听鸟鸣虫唱,微风轻拂,麦秸秆的气息一阵阵扑面而来,不禁让人陶醉得有些昏昏然了。
孩子们有的是时间,且基本是自由支配,父母只是象征性地让孩子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那时的父母对孩子的学习没有要求,在他们看来孩子小的时候就是要玩的,要长身体的,所以对于孩子们的玩耍,基本是放任自流。直到耳边响起家长喊着自己的乳名让回家吃饭的声音,才依依不舍地离开麦秸垛。总之,围绕它玩耍打闹,上蹿下跳,吱哇乱叫玩不够。
柴火垛也是鸡鸭鹅狗们的安乐窝。孩子们不在的时候,它们就会一窝蜂地拥进去,或栖息,或嬉戏,或啄食,互不相让,一时间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其中最活跃的莫过于鸡了,一张犀利的嘴啄来啄去,不厌其烦地从庄稼秸秆的缝隙中挑拣一些遗落的粮食;有时还能从腐朽的柴火底下发掘出蚯蚓、潮虫、蜈蚣、蝼蛄等,将这些活蹦乱跳的家伙用嘴巴反复叼啄,直至确认已经死亡才开始生吞下去,美餐一顿。
秋收过后,村庄里又会增添许许多多的柴火垛。村庄的柴火垛来源于广袤的田野,来源于春种秋收的喜悦,永远属于勤劳淳朴的农人。
冬日里,说大鼓书的艺人又来到了村子里,有时会说上十天半月。皓月当空的夜晚,生产队的库房里,挤满了听书人,到了半夜还依依不舍。此时有人会跑到附近的柴火垛抽取一抱柴火带到听书现场点燃,有篝火的味道,众人围拢着取取暖,继续嚷嚷着要求说书人再来一段故事……
古代文人也会在夜晚点燃柴火,只是生活更加雅致——邀请友人到家里做客,边取暖边喝着小酒畅谈佳话。白居易就是在风雪飘飞的傍晚邀请朋友刘十九来家里饮酒叙旧,当他看到眼前温馨的场景,不禁诗兴大发,其中一句“红泥小火炉”成为经典,映烫了无数后代文人骚客的脸庞和心灵。“红”字犹如冬天里的一把火,温暖了人的身子,也温热了人的心窝。
柴火比较矫情,既怕火又怕水。天一阴沉,主人就会赶紧往屋里抱一些干柴备着,否则夜里睡觉都不踏实。因为潮湿的柴火很难燃着,整个屋子都被弄得乌烟瘴气,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不住地咳嗽,期盼着老天早点儿放晴。记得我还是在南京某军校读书的时候,接到上级命令——全体学员立即奔赴安徽省颍上县参加抗洪抢险。当时我协助学员队司务长负责后勤保障。我们学员队住在一农户家里,整个村子几乎被泡在水里。要生火做饭时,那家男主人带着我到他家的麦秸垛。垛的下半部分已经被雨水浸泡,我们只好选取上半截抽取一部分装在“蛇皮”口袋里,扛在肩上,蹚着水回到厨房。虽然没有被雨水打湿,柴火还是因为受潮而难燃,我废了好几根火柴,才将柴火点燃,结果是整个厨房被浓烟笼罩,我被呛得直流眼泪。
如今,随着煤气灶、电磁炉和其他家电产品的普及,农人们也基本告别了用柴火做饭的日子。尽管柴火垛的风景一去不复返了,但柴火垛毕竟见证了岁月的沧桑,见证了农耕文明的印痕,故在我的脑海里依然挥之不去,老家灶膛里的柴火仍在我的心中熊熊燃烧。这也许是一种别样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