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是不能吃辣的,上大学之后就可以了。同学们聚餐,一开始我很不习惯辣,一个人还偷偷地哭,后来就习惯了。是啊,一个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习惯了清清淡淡口味的女孩子,怎么能接受这么浓烈的辣呢?
对于辣的滋味,我曾有着深恶痛绝的“仇恨”。它让我想起了我的第一位继母,以及随之而来的所谓的外婆、舅舅、阿姨和妹妹,他们来自千里之外的四川。父亲的这段婚姻,让我们五口之家的人数,一下就翻了一番。原本奶奶腌的猪肉可以吃到盛夏,现在过了三月就所剩无几;原本我一个人睡一张小床,现在要和那位阿姨挤在一起睡。那个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是我长辈的女人,经常在半夜偷偷地掐我小腿,我总是在沉沉的梦魇中遇见魔鬼似的疼得尖叫起来。而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餐桌上那一日三餐的饭菜里,都要放很多很多的辣椒。那时,只要爷爷奶奶在家,我和妹妹就去他们那儿吃饭。可如果他们有事出去了,我们就只能去和舅舅阿姨们搭伙了。
那个时候我才上小学四年级,黑黑瘦瘦,小脸儿蜡黄的,骨子里却已经非常倔强。因为我的这一份倔强,曾经导致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午餐大战。
清晰地记得那是在一个暑假。那天一大早,父亲上班去了,爷爷奶奶去赶凌家塘的集市卖豆角了。中午吃饭,看到继母做的满满当当一桌子饭菜,我和妹妹垂涎欲滴。可是,眼睛往桌上一扫,却发现没有哪一道菜敢下筷子。那个辣啊!除了一盘韭菜炒豆子,其余每道菜都布满了红红的辣椒。
我和妹妹不敢吭声,垂着头,就着那盘韭菜炒豆子,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没吃多久,那个舅舅站起来了,口里说着这个韭菜怎么这么淡啊,就要动手把旁边的半碗辣酱倒进去。猛然间,我那根最低微的神经被刺了一下。我丢下手中的碗筷,一把就抓住了舅舅拿辣酱的那只手腕,神情勇敢,声音凄哀,恳请他不要在这道菜里放辣酱。这个二十出头的让我们喊舅舅的人,眼神是那般的嫌弃,没有半点爱怜。我们就那样僵持着,一个要倒,一个不让倒。而我的继母,自始至终坐在一边,冷眼旁观。
终于我败下阵来。我的细细的手掌,怎敌得过一个壮小伙子的手腕啊?我松开了感觉疼痛、毫无力气的手掌,一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见我哭了,恼羞成怒的舅舅竟然一扬手把整个桌子推翻,叮叮咣咣,一桌子的碗碟摔得粉碎。
妹妹也吓得哭起来。我们姐妹俩在继母尖利的喝斥声中,仿佛溺水的孩子,迷失方向,离生还的彼岸越来越远。
暑假的这顿丰盛午餐,就这样在杯盘狼藉中结束了。却从此,心心念念地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如今想来,儿时的清贫生活并非那么不堪回首,我的继母,因为忍受不了物质的贫瘠,主动离开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饭桌上,又恢复了熟悉亲切的清淡可口。
这段时光并不漫长,却如同一道深深的阴影,任我怎样努力,也难以彻底驱散。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报考北方的大学。遥远的北京于我而言,是那么的陌生却又有着难以抑制的吸引力。进入大学后,发现这里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们,由于中国幅员辽阔,各地气候物产风俗习惯存在差异,在饮食上也就形成了不同风味。
当时靠近学校西门处,有一片低矮的小平房,虽然它们缩在绿树成荫的校园里不是很显眼,却是学子们打牙祭心向往之的地方。从早餐包子油条,到价廉物美的炒菜,菜单上尽是让味蕾过瘾的吃食,其中两家川菜馆更是学子们喜欢光顾的地方。
那时候,同学们周末在此小聚,会点上一份水煮肉片,或鱼香肉丝,或蚂蚁上树,还有醋熘白菜……每一份都是满满的一大盘。那个水煮肉片是真香啊!可是,它也真辣啊!最初,我只能眼巴巴地瞅着同伴们大快朵颐,自己闻着香味却不敢触及。渐渐地就“恶向胆边生”试着下筷子了,心想大家都是AA的,凭什么我就只能啃啃白菜帮子啊?
那次我一定是记起了若干年前关于一碗辣酱的争战,那股倔强的不肯服输的劲儿,很快就充斥了我的心房。既然绕不过它,那我,就只能战胜它了。我开始破釜沉舟般地举筷涉足,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地喝着小饭店免费的花茶水。知道自己一定很狼狈,我却在同伴们善意的笑声里变得愈加勇敢……
写到这里的时候,电脑里的歌声轻柔起来,有个甜美的女声在歌唱:“花开花落几番如梦,往事难忘依然荡漾心头,何年何日你我才能再相逢?”成长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曾经以为那么的不可改变,却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幻化了模样。
有时候也会傻傻地想,如果那个来自四川的瘦瘦小小的女人还是我的继母,如果当年那个推翻桌子的男人还是我的舅舅,那么现在,我是否会和他们一起,围炉而坐,兴高采烈地吃着正宗的四川麻辣火锅呢?一切可以假设,时光却不可倒流。
我是一个很能吃苦的孩子。我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生活中的辛酸。我渴望拥有甜蜜的呵护和宠爱。我已经,不再畏惧辣的浓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