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瓦库50号店,我确认第一眼是先看见瓦的,并被季节的风拉了一下旗袍的衣角。
再近些,是一摞又一摞的瓦蓝,错落有致地围成半个回字形的开放式院落。“瓦库”二字远看是站在瓦的肩膀上,近看是被一群瓦簇拥着,一对初恋男女坐在一摞瓦旁边私语。
众多的瓦,我独爱那一抹瓦蓝,也唯有瓦蓝是因瓦而得名。它让人想起屋瓦下的一抹“天青色等烟雨”的诗情画意,想起儿时瓦蓝瓦蓝的天空,想起祖母太昊陵上香时篮子上盖的那一块蓝底白花的布。想起喜鹊看见一抹瓦蓝便在村庄住了下来,如今村庄没有了瓦蓝瓦蓝的屋檐,喜鹊该怎样安家呢?
想起秦砖和汉瓦的美,会想起村庄,想起和着泥巴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感觉人和瓦是连着襟的一家子。记事起,家里是刚盖起的四间砖瓦房,是泥巴牵手一片瓦交给另一片瓦,一块砖叠加另一块砖的。
“咱是土里刨食的人”是父辈们挂在嘴边最接地气的话语。父亲和先人长眠于此,和这片土地终融为一体,承载季节轮回的生生不息。土又以另一种方式变成瓦和砖,护佑着时代更迭的人间烟火。
又一年秋收,看见儿时的自己就着月亮在院子里择花生,抬头看屋顶整齐的瓦,总感觉它们是等待检阅的部队,英姿飒爽,而又无畏风雨的军人;似鸿雁在天上,对对排成排,目光掠过翅膀飞向远方;又像母亲手上的血管,纹理筋骨凹凸,温暖而质感,暖了一个贫瘠的童年时代,暖了屋瓦下的烟火人家的欢声笑语。
一棵歪脖树的部分枝叶沿着屋顶生长,心中多少次燃起爬上屋顶的小火苗,想站在瓦上旋转,再拔一棵瓦花,向小伙伴们炫耀一下该多好。然而“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训言在耳畔无端响起,凌驾于屋瓦之上的想法被扼杀。我曾爬上村庄最老的树,和树叶一起荡秋千;还曾爬上张店小学的大门,乘着风翻过墙,却始终没敢爬上房顶。
寒冬的雪落是无声的,早上推门,白茫茫一片世界真干净。屋檐下的瓦楞上挂着长长的冰凌,那是童年最好吃的冰激凌,随手顺一个,放进嘴里,那种冰凉冰凉的感觉,让村庄打起精气神。
我的童年是孤独的,或者说生性孤独。村庄是安静的,可以让人屏住呼吸听自己的心跳。风起的日子,是先从胡同里拐个弯,又从哪一片屋瓦之上响起的笛声,空旷而幽远,再听,又是萨克斯管弦里流淌出来的金属声,声声悦耳。雨来的时候,声振屋瓦,有时像少年敲着架子鼓、唱着没烦恼的歌谣。是高山流水觅知音。有时在大雨倾盆的屋瓦下的地面,放一个瓷盆,雨就奏起了交响乐,我不知道莫扎克的音乐灵感是否来源于此,它以美好安抚一颗躁动的心,让村里叫小花的姑娘随着雨敲屋瓦的节奏,跳一曲没编排的舞蹈。
你信不信,我的童年里是住着一个乡村乐团的,瓦一定是知道的。
儿时,喜欢在老屋周围转悠、发呆,回来就和父母说咱家新房时髦的大片红瓦,比不上老屋的瓦蓝好看。父母一定看不见童年抑或少年眼里的瓦蓝。
有时,看着月亮消失在屋瓦的另一面,会碎碎念叨,月亮去了哪里?落下来的雨滴,仿佛瓦蓝来不及擦拭的泪水。
忍不住想在这里停一停的。以老茶馆为主题的黑白摄影作品长廊,在旧时光里,在青砖黛瓦的小巷深处,那种残垣断壁、曝光的胶片、生活散漫的老茶客自由说唱的神态,是树叶揺碎的一地阳光;是笑声,是时光,是村庄老屋忍不住摔下的零碎瓦片,一时竟不知身是客。
老茶馆的另一头,是寂寥,我愿我就是寂寥。从老茶馆轻轻走过,把青花瓷的盖碗茶,放在老茶客就近的位置。
谁在一片屋瓦中,揉揉眼睁开了眼。一株簇新的绿萝从玻璃杯里伸着懒腰,踮起脚尖,扒着窗台,偷看“小轩窗、正梳妆”。
此刻,我愿我是归人,一袭小碎花旗袍,依一片瓦蓝瓦蓝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