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小山村的夜来得早。妇女们从生产队的劳动中一下来,回到家里来不及歇歇就忙着做晚饭,打发大人小孩都吃过了,然后自己才扒拉几口饭,又帮孩子们冲凉洗衣搞卫生。男人们则把身上满是汗渍的脏衣服脱下,急急冲个凉,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赶去村中那座炮楼下的大厅里。
又到记工分的时间了。
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钟,是生产队里集中记工分的时间,而人们晚上参加记工分时,往往会提前一些时间来到炮楼下的大厅里等候。有时人多会有几十人在排队,先来的报完工分也舍不得走,就找个凳子或木墩坐下来,趁机偷个懒,都忙了一整天了。后来的还未轮到就先抽几口“大碌竹”(水烟筒)。因为人多,有时这“大碌竹”要轮了几圈才等到把自己的工分记上。
通常都是一户派一个人代表全家劳动力报工分,由记工员作记录。山里的劳作种类多比较复杂,一般成年男人劳动一天记12分,妇女一天记10分,特殊工种因为是技术加力气活,如舂竹乸、醃竹乸、捞纸等可以记14分。不过这些特殊工种基本上都是固定的那几个技术骨干去做。
记工员把村民自报上来的工作内容和所得工分当面核实好,详细记录下来后,再以户为单位合计,送到会计那里作为年终分配基数的依据。会计就按生产队全年的经济纯收入算出每个工分的工分值交给出纳发放现金。一般的年景都会有两分钱一个工分,成年人劳动一天大概有两角钱收入。
工分就是钱,是人们辛苦劳动所得,如果谁的工分漏报了,那谁就会少了那分收入,所做的工作就白干了。记工分这一环很重要,人们也很在乎这一环节。但淳朴的村民从来也没有谁虚报过一个工分,也没有出现过为一个工分而“打三拗两”的现象。所以记工员也要做到公平公正责任心强,经得起队长的检查和群众的监督。
在我的记忆中,焕公就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记工员。焕公当记工员时年龄其实并不大,三十多岁的样子,我是按辈分叫他焕公的。焕公态度温和、忠厚老实、责任心强。记工分时,字写得又好又快,一支钢笔在他手里得心应手,从来都没有不会写的字,眨眨眼就记好了一个人的工分。他一边记工分还一边和报工分的乡亲们说说笑笑,气氛十分轻松融洽,全村人都很喜欢他。人们对焕公很尊重,也不论辈分都跟我一样叫他“焕公”。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也有幸当过两年记工员。记得我刚接手记工分的第一天晚上,心情十分紧张,那么多人看着我,我得高度集中精神,专心听着乡亲们用乡音报上当天做工的内容,手要不停地写。但我写得不够快,还经常碰到不会写的字。因为记工分也要用方言来记录。比如上山砍竹子劈开扎成卷再放到水塘里浸泡,这一系列的劳作只记作“做竹乸”三个字就行了,当时“乸”字就不会写。又如把大树砍下开成木板又锯又刨做成水碓舂竹乸的臼,这一套工序记作“整碓氹”,“氹”字也不会写等等,很多字都是字典里没有的。如果按意思写就要用一大堆文字才能表达清楚,这样更慢,不切合实际。要是用同意思的字来记的话,又不同音,人们看不懂不认可。见我急得满头大汗笨拙的样子,乡亲们时时安慰我不用急,慢慢来。可人们辛苦劳动了一天,还要排队记工分等那么久,我心里不好受,能不急吗?
好不容易记完了一天的工分,我想起了我的上一任记工员焕公。第二天我便专门向焕公请教了很多生僻的甚至是约定俗成而土造的“常用字”。慢慢地,我逐渐加快了记工分的速度,乡亲们记个工分也不用等那么长时间了。
那个年代,山区的夜晚很单调寂寞,人们就利用晚上记工分的机会丰富一下夜生活,享受一下山村夜晚的温馨时光。白天人们各自在一个山头上干活不一定能相互见到,而晚上报工分时准能在一起碰面而相互问候拉家常。谁家的媳妇勤劳贤惠啦,谁家的孩子读书拿了奖状回来啦等等,总有唠不完的话题。但村子大了也总有嚼舌根的“八卦”出现,往往同样一件事村头说的和村尾说的截然不同。当事人就会在记工分时当面向大家说明白,辟个谣,或者消除一下误会。有时谁家的鸡吃了别人家菜地里的菜,谁家的熊孩子扔石子打破了人家房顶的瓦面等等,也在记工分时当面给人家道个歉认个错得到谅解,免除了脸红脸黑的争吵。都是一个村里的人嘛,朝相逢晚相见的,不留隔夜仇。村民们一直都是这样和谐相处着。
生产队长更是抓住机会分派次日的工作:叫大伯带几个人去陂头抢修水渠,二婶带几个妇女去担石灰,三哥带几个人去大岭岗砍木条等等。生产队长把工作安排妥当后,还有一些时间,村中的“秀才”绍明二叔接着当“主播”,这也是晚上记工分过程中的高潮时段。绍明二叔先给大家读报纸,讲新闻吊足了胃口,最后才讲一个“三国”或“水浒”中的故事,大家听得如痴如醉。一个故事讲完了,大家还不停地追问“结果”如何,久久不愿回去。
不愿回去也得回去,九点钟之后,工分记完了,大人们还要回去剥纸坨,那是必须要当天完成的。如果不及时剥完,纸坨干了,粘连在一起的纸张剥不开就报废了,前功尽弃,那损失可大了。所以就是剥到天亮也要把纸坨剥完。只有我们小孩子玩得最开心,跟大人去记工分时,小伙伴在一起打打闹闹玩够了,还能听到精彩的故事,真过瘾。
生产队记工分的地方,俨然成了村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活动中心。人们晚上记个工分,就像是参加一次政治文化活动,既有几分隆重又有几分悠闲,我觉得应该是那个年代山里人最有文化含量的夜生活了。
时光流转,日月轮回,记工分已成为历史,是时代的产物。我能用文字记录下来的只是山里人热爱生活勤奋劳作的一部分,而更多记不下的,是山里人的善良淳朴和绵绵乡愁。
这种善良和乡愁,只能记在我心里,几十年过去了,仍然是那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