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黢黢的天地,像是个扯天扯地的巨网,罩住世间万物,只有那星星在隐隐闪烁。
远处有一束亮光,猛然撕开了夜幕,从那遥远的河面,晃悠悠地驶来,水面上洒着点点银辉,光斑越变越大。只听见两个捕鱼人,在奋力吆喝,几只鸬鹚像是矫健的运动员,箭一般地潜入水中,一会儿,就钻出水面,那扁长的黄喙上,夹着一条还活蹦乱跳的鱼,向渔船靠拢,像是邀功请赏,那渔夫眼疾手快,用竹篙挑起鸬鹚,甩到船上,迅速地从那嘴巴上,取走了鱼儿。转身,那只鸬鹚又拍打着翅膀,迅疾地潜入水中。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小时候,我常来到率水河畔,夜晚常见到这一幕。
每逢遥见那载着满船银光的渔船回来了,我们一群正在祠堂前一起疯玩的小伙伴,就立即欢呼着,向着那河边,向着那灯光处跑去,那是一片多么光明温暖的世界,还可以分享一下捕鱼人那喜悦笑容,看看他们今晚的收获。有时,就跟着他们那银亮的灯光,一起回家睡觉。
那灯,就是汽油灯。那时,外婆所在的村,还没有通上电。一到夜晚,每家每户,只有那昏黄的煤油灯相伴,如豆大的火焰,在风中摇晃着,影影绰绰。冬夜,一大家子人,就围在灯下吃饭聊天,炭炉上的砂锅里,咕嘟咕嘟地翻着,尽管都是些青菜萝卜,没有半点油星。屋外面到处是黑灯瞎火,似乎总有鬼影飘动,因为那时大人喜欢说聊斋故事,阴森森的,而只有当汽油灯点亮时,仿佛这个世界都被点亮了。那时我常常想,倘若家里有盏汽油灯,那该有多威风多幸福……
汽油灯,是一个长相丑陋、黑不溜秋的家伙。它喝的是汽油或煤油,有小管道弯弯曲曲地连着下面的灯管,下面是个瘪瘪的,内空网球状的灯罩,外面一层六角透明的玻璃罩护着。这灯罩是纤维网状的,刚买来时,雪白雪白的,用的时间长了,就变成黑黑的,硬硬的,不能碰,因为一碰则碎。这东西一般地方买不到,只有去县城买。
那年代,汽油灯是很金贵的,一般农家是买不起的。村里只有两盏,一盏是公社里的,一盏就是捕鱼队的。而且要命的是,那时汽油也是要凭票供应的,三毛八一斤。
公社里的汽油灯,除非是开重要大会时,才偶尔用一下。那汽油灯,就挂在那主席台的高处,像是一双大眼睛,照得底下一片通亮,眼晃不过来,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小孩们也来了,是个好玩的地方。那干部们在念文件,我们听不懂。只是不时会瞥见有个人,要在汽油灯上打几下气,否则那灯就会黯淡下来。
村里有捕鱼的传统,几百年了,村头有块碑,上书“鸢飞鱼跃”,那是朱文公题写的字迹,至于来历,谁也说不清。许多人家都喜欢养鸬鹚,于是生产队向大队打报告,要求成立副业队,得到县里批准,成立了捕鱼队,长年有七八个人,都是祖传功夫。因为晚上要出去捕鱼,特批了这盏汽油灯,还有特供汽油。我姨夫是其中之一。他们白天也得下地干活,晚上捕鱼,轮流作业,轮到的那天,次日上午,可以休息半天。
不过,我们最喜欢看的是点汽油灯。点汽油灯还是要有点技术的,有的人配合不好,半天都点不着。姨夫是点灯的高手,他有点文化,懂得基本原理。他家是捕鱼世家,好几代捉鱼,家中10个兄弟,个个会捉鱼。
有次,村里有户人家办喜事,借了捕鱼队的汽油灯,亲朋好友相聚一堂,天黑下来了,酒菜上桌了,有个师傅在那点,可奇了怪,怎么也点不着。这时东家发急了,像是热锅里的蚂蚁,没办法,师傅只好请人跑到村头喊姨夫来。姨夫热心肠,召之即来,一到,看了两下,简单处理,一会工夫,那汽油灯就点着了,一下子满堂生辉。东家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为表感谢,硬是往酒桌上拖,姨夫谢绝了。所以,从那以后,点汽油灯的事,村里人都找我姨夫。
姨夫说,这里面是有小技巧的,就是对火候的把握。点时,要不断地打气,目的就是要让整个灯罩都呈雾化状态,这时再从底下点着,它会像火球一样慢慢地燃起,进而越烧越旺,仿佛亮如白昼。他每次操作时,都能够顺着灯罩的方向,趁势而为。
我曾在夜晚跟姨夫去捕鱼,一般是两人一个组合,后面一个撑篙,前面一个捕鱼,那十几只鸬鹚就站在船舷边,不时嗷嗷叫,它们肚子里已经空空如也了。那汽油灯就架在船头,滋滋作响,灯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像是满天银辉。坐在船上,清风徐徐,神清气爽。到了目的地附近,一个把握方向,一个打个口哨,就是发命令了。拎起那鸬鹚,迅速套上颈环,然后往那水中一甩,那些鸬鹚就立即兴奋起来,拼命地捕鱼,潜入浮出,起起落落,潇洒自如,配合默契。等鱼打得差不多了,就解下颈环,让鸬鹚在水中自由地捕食,那欢快声仿佛惊醒了山鸟,惊落了星辰,在那宛若白昼的汽油灯下,那是何等欢畅。
多少年了,汽油灯早已退出历史舞台,那鸬鹚捕鱼的场景不见了,而那闪亮的银辉,总在我的眼前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