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 郭天容/绘
认识东西并成为朋友30年,我从未写他。一来真没想过要不要写,二来呢,认为自己没这个资格。现在他凭《回响》拿茅盾文学奖,我一冲动敲下题目便纠结不已。凑热闹?蹭热度?还是他拿奖与我扯上哪门子关系,让自己莫名其妙变得有资格?迟疑再三,我还是继续往下写。
初识东西他还没那么出名,好像也没拿过大奖,或者拿了我不知道。但他当时积攒的名气,在桂西北这个偏穷小地方,已然绰绰有余。和他遇见便长相交往,并非冲他的名气,而是我也爱写作。他写得好,讲话又总是落对心坎坎,我就自然而然期盼见面。那种感觉,有点儿像钟爱玩具的农村孩童,整天想黏着做玩具的高手。
虽然我希望见到东西,现实中却一年没碰上几次面,甚至一两年不见都有。30年交往,绝大程度上依赖电话,电话好比一根剥开的竹子,承载甘甜的泉水自高处往下,流进干涸的土壤。由此角度看,我从他的慧语中汲取写作知识,相当于读函授,上电大。正巧我的本科和研究生文凭,全是函授得的,想来我可能特适应这类模式。
交往时东西只讲他读大学时怎么爱写作,出作品的饥饿感如何鼓舞他,再往前的岁月没提到。而我上小学时作文就挺好,初中开始在省内外发文章,中考作文和语文还瞎蒙个双满分。可惜后来再无长进,有点像十一二岁上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却老挂科,始终没得毕业。结识东西后,我很奇怪,他大学开始写,19岁才在市级报纸发第一篇文章,但31岁就斩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一个人的写作水准,怎么可以暴涨得如此魔幻?有时候我想,能和他持久交往,好奇心过重也算一个因素。
许多巧合会添加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后来,东西到我的母校广西民大当教授,他引领下的相思湖文学社从此大火,相思湖文学大赛享誉全国。我当年也在相思湖文学社混过,所以极想回母校复读,当他真正的学生,不再停留于函授状态。再后来,我到东西的家乡天峨县生活10年,得以了解他更多过往,弥补见面少的遗憾。每每听到他幼年时,求学中,刚毕业回乡执教那阵子的写作及各种轶事,一有机会我就向东西求证。他要么说你别听人家胡吹吹,哪有这么神。要么他呵呵一下,打马虎眼说都什么年代以前的了,哪里还记得,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小小的不好意思。
因我们职业不同,其他话题聊不了,只围绕写作这个主旨,而且始终单向奔赴,都是我一个劲在讨教(这么说好像多余)。东西热心,实诚,不端架子,很乐意帮我释惑。他评价我的文字,就像他自己作品的立意和用词一样独到、犀利,有如中医大师,针针扎对穴位。大概是他当教师,对人对事认真到近乎苛刻。印象中他看我的文字,找缺点唰唰就来一大串,偶尔穿插一句肯定,怎么看都像碍着面子,费了他老大脑力。知道他为我好,也就慢慢习惯,还学会借鉴阿Q各种招,让自己在他屡屡的点评压力中,臆想出动力来。
那年我加入作协,东西第一时间发信息来,又祝贺,又敲边鼓。他说这个身份什么也证明不了,唯一能证明你的,只有你的作品。进协会,成为东西对我拉标高严要求的分水岭。他经常问,你设计这个情节有必要吗?你让主人公轻轻松松实现意图,能打动读者吗?或者告诫我,必须注意逻辑,有些地方前后矛盾,你自己看不出来?人物对话老停在家庭主妇闲聊层次,不但在浪费你自己的时间,也浪费读者时间。
我偶尔发个小文,会兴冲冲向东西报喜,他道喜之后,无一例外挤时间去看。然后他又提问,你用去两万多个宝贵的汉字,就为了写主人公怎么完成一路上的吃喝拉撒?有时他会说,你讲述了一个圆满无缺的故事,但这个故事毫无意义。作者不能当复印机、摄影机、留声机,要挖掘,要发问,要揭示,给人们提供一种甚至多种解决问题的方案。人们只有从你的作品中受到启发,找到答案,才可能舍得花时间去看,否则你纯属自娱自乐。
有一次,可能东西从信息中看出我的过度兴奋(也许正巧他也碰上写作难题,心情欠爽),他毫不客气回复,要十年磨一剑,不要一年磨十剑。难道你写作仅仅为了发表,为那点稿费?我挨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愣乎乎等他下文。但他没有下文,也不知道是忙开了,还是恨铁不成钢,懒得再理。我从愣愣转为惭愧,仿佛无声间,那层功利心和懒骨头的小薄壳,嗤溜一下被剥个精光。
其实东西并非真的忘了这事,过后交流中他进一步耐心开导。他说,如果你磨的十把剑只配割猪草,削锄头把把,真到较劲时,人家随便拿根老木棍,都能把你的剑磕缺角,甚至打断,你说这些剑有什么价值?精炼十年的剑,才出鞘便已寒光逼人,削铁如泥,威名八方,它不值得你追求吗?
偶尔遇上东西心气爽或者别的什么原因,他也会温和一把,说你呀应该想清楚个道理,千万别把发表多、名字曝光率高当作成功。人家读你几十篇数百篇,好像挺熟你的名字,但一聊起,或每每回想,却从来不记得你写过哪篇文章,甚至记不住其中任何一句话,你觉得这样的写作有意思吗?这般软乎话,叫人听来更加汗颜。辜负,真的不好受。
严格要求之下,一方面我学到许多宝贵的写作知识,少走弯路。另一方面,说实在的,我越来越对东西产生敬畏。我很想讨教,可又怕他会不会提什么问题,要求怎样怎样,我就情不自禁焦虑、惶恐。有时让他的问题逼得厉害,自己怎么努力也枉然,我甚至闪过敬而远之的念头。比小时候作业搞砸,或者捣蛋,挨老师整节课罚站讲台示众还难捱。最终,每次都依靠“他是为我好”这一句,才让我没有退却,维系这种痛并快乐的教与学。正如自己的文凭特适应函授一样,我早适应东西严格的板路。不适应也得适应,除非你放弃写作,想破罐子破摔了。
《回响》获得巨大成功后,东西创作这部小说的艰难,全方位呈现读者面前。两年时间都在写开头,经常写几千字了又删个干净;读几十本侦探和心理学书籍;到处请教各类专业人士;有一阵子,每天不允许自己写超过五百个字……这些超乎想象的难,竟然都是他自找的。增加难度,难一点,难一点,再难一点;追求精准,准一点,准一点,再准一点。《回响》不是顺产儿,也许经典著作都这样。
东西对自己够狠。
正是凭借这股狠劲,东西成了狠角色,攀上中国文学高峰。在《回响》的热度里,我恍然大悟:他对一切严,对别人严,对自己严上加严。他的严并非天生,不是打小养成,而是在文学苦旅中,越知艰难越向前,严字当头攻术业。他的严已经植根骨子,融入血液,与生命等长。
严严间,东西成就了自己,帮助了许多人。我和广西文友交流,大多数人都曾得到他热心的帮助,都对其严印象深刻。受益者中不乏名家,对名家他照样严。东西只认作品不认人,朱山坡老师在《兄长东西》里感慨。东西曾为自己工作过的报纸副刊写一篇《纸上的河流》,称赞这个副刊是好平台,好园地,培养了许多文学爱好者。其实,东西何尝不是一条河。他是一条清水河,润泽,抚育,助万物勃发。他是一条智慧河,启明,引领,悬高帆猛进。文学桂军展雄风,河池作家群嫩芽竞绽,很大程度上缘于他的魅力、实力和努力。
开始时我的题目叫《师者东西》,写下来许多词语一波一波闯进我脑子里,像勤者,苦者,慧者,友人,高人,狠人,精心,专心,真心等等。最后,我还是定格现在的题目。我想,唯一个“严”字,才定义得了东西,揭示他拥有今天的真谛。
东西一直要求作文必须有揭示,今天我也斗胆揭示揭示。这与有没有资格无关,文为心声,写我所想,不纠结。这也不是蹭热度,他正如金星一般超高温,真要蹭也不选这时候。遂此小文,只想聊表师徒之情,感恩,致敬。
翔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