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几个晚上了？我好像忘记了时辰。等抬头看表，早过了下班时间，天已黑透，就不准备往家赶了，遂起身近北窗而远眺，四野空旷，灯火点点似满天星斗落凡尘，我被这夜色深深惊艳。
正是晚饭时间，南面小区的窗户里次第亮起柔和的灯光，有男有女在厨房持勺挥铲的忙碌身影不时闪现，我几乎都能听见锅碗瓢盆的“叮当”交响，一阵阵饭菜香飘过马路，钻进我的鼻翼。路上汽车疾驰，行人或急或缓，裹着厚厚的棉衣，在灯光下携着一团影子，向各自的小窝奔去。
喜欢这样家常的烟火味道，就像喜欢此刻无声亮着的灯光，它们藏身街角、路旁、湖边，安静地站着，和黑暗说话，与时间相守，护行人安全。这是灯光的使命，是它一生之中唯一要做的事，而看着日日忽视的窗外风景，也是此刻我唯一要做的事。
记忆里最有情味的灯光，亮在小时候晚自习后回家的路上。我在黑漆漆的野地里孤独地行走，因为害怕而大声背诵课文、胡乱地哼唱，看到远处村庄亮着零星的灯火，心中瞬间安稳下来。见到爬出老屋门扉的微黄光线，我的脚步开始“飞”，像一只饥饿的蜜蜂，遇见黑暗里盛放的一朵小花，温情脉脉，芬芳四溢，一头便扑了进去。这就是灯光的力量。
人们忌惮黑暗，皆在于它如临深渊般可怖，又暗藏着某种魅惑。尼采说：当你长久地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这话不知惊醒过多少梦中人。而我更愿意相信：如果你久久地凝视美好的事物，那些美好也会凝视你。是的，这才是灯光本来的属性，它是大地赠予夜空的眼睛，除了用以测度自己，也赋人勇气，以眺望远方，明辨方向。
因为一个虚构文本欠缺夜行船的细节，我连续两次赶去江边寻访，并幸运地登上了一条船。冬天的夜晚似乎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暗，月亮在云朵里时隐时现。我摸黑站在船头，独对滔滔江水。夜风冷硬、粗粝，吹面如刀。船缓缓行驶，粼粼倒影，显得迷幻而恍惚，我的心跟着浪花流动跳跃。夹岸灯火明灭蛇行，游向夜的更深处。偶起的汽笛声，如夜空惊雷，在平阔的江面回荡，让伴飞的江鸟急速遁去，又轻捷地浮过来，紧紧相随。船成了鸟的航灯。
船主是两口子，来自河南濮阳，都已年届不惑，世代以跑船为业。他们在船头静静坐着，相依相守，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家里两个上学的孩子，聊生病守家的双亲，聊水上营生的种种艰难，“三年未回。今年过年，无论如何都得回去。”他们说话时凝望前方的眼睛，被桅杆上的灯光擦拭得闪闪发亮。我知道，那里有家的灯光在召唤。“天再黑，总有灯光，人得面对自己的生活。就算灯光熄灭，就算有人对我说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是会留下来，总有东西值得一看。”这是里尔克说的吧？我从他们长久的沉默里，读到的正是这个。因为心中始终燃着希望之光，他们才能在江上辗转坚持而没有迷路。或许岸上夜色太浓，水路反而让他们更加踏实，并收获了生活的尊严，也在精神上得以满足。那晚，我与他们挥手告别，淡淡的灯光下，他们站在船头默默相送，让我无法抑制地鼻头发酸。我知道，面对夜灯下的感动，无论是谁，泪水都会不自主地流出。
夜已深，窗外灯光依旧，路上阒寂无声。我把衣服紧了紧，脚步放轻，生怕把这难得的安静吵醒，把夜晚惊醒。我一边踱步一边忍不住地感慨，生活中的灯光意义是多重的：有些灯光，没人在意，只默默把前路照亮；有些灯光，成了一种无声语言，被我们拎在手中；更有些灯光，只适合我们远远地看，倘它还亮着，就已足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