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这样一则谜语,其谜面十分形象:“一棵树,十八桠,又赶磙,又翻杈,牵白藤,结大瓜。要求猜一物。”其谜底是当时农家常见的手摇纺车。随着时代的发展,曾与人类生活密切相关的纺车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如今只能在农耕文化博物馆才能偶尔见到。
手摇纺车最早出现在战国时期。它由木架、锭子、弦、绳轮和手柄组成,是家用纺纱工具。谜面中的那棵长有“十八桠”的“大树”,就是纺车木架上支起的绳轮。其实,在家乡鄂东南,一般家庭的纺车不止“十八桠”,而是“二十四桠”。“磙”是纺车的锭子,“杈”即“桠”,“赶”和“翻”,指纺车的工作状态;牵出的“白藤”说的是从棉条中纺出的连绵不断的棉纱;而结出的“大瓜”则是指由棉纱绕成的棉锭,是纺车生产的产品。其中间凸起两头略尖,像哈密瓜一样。
常见的手摇纺车系卧式,锭子在左,绳轮和手柄在右。纺纱人坐在纺车前,右手握着手柄,有节奏地摇啊摇,绳轮在转动的同时,也通过弦带动锭子转动。在嗡嗡作响的美妙音乐伴奏下,纺纱人握着棉条的左手从脚尖到头顶,又从头顶回到脚尖,身体时俯时仰,舒展自如,如春蚕吐丝,亦如曼妙的舞蹈,将旋转抽丝延长工艺演绎得淋漓尽致。俯俯仰仰间,一根尺来长的棉条瞬间被抽成长达数百米的棉纱,它们有规则地缠绕在锭子上,也将庄稼人的日子抽得如棉纱一般绵长、紧凑。
这种卧式纺车由一人操作,更适合一家一户的农村副业之用,故一直沿袭下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资匮乏,买布、油、米不仅需要钱,还需要国家定额供应的布票、油票、粮票。乡亲们当时身上穿的衣服,脚上穿的靴、鞋袜,头上戴的帽子,乃至日常使用的床单、盖被、包袱、毛巾、女式小提包、学生书包,等等,大多是现在看来很舒适、当时未免有些扎肉的棉织品。乡亲们收入有限,手中的布票亦有限,这些衣物不可能都到供销社去购买,而只能靠每家每户的纺车一丝一缕地纺出来,再由纱加工成布,由布加工成各种各样的成品。缝制衣物的棉线、纳鞋底的棉索、乃至煤油灯上的捻子,同样离不开纺车纺出的棉纱。在农耕文化时代,纱车在农村家庭生活中必不可少。
我3岁多时母亲就病故,我家有一辆纺车,母亲估计在橘黄色的煤油灯光下唱着纺车童谣、为解决一大家子人的冷暖问题纺过纱,我虽记不清母亲当时纺纱的情景,但我亲眼目睹过外婆和姨妈、舅妈、姑妈们相继在我家纺过纱,并手把手地教大我整整10岁的大姐如何用筷子将机械碾轧过的棉花搓成棉条,如何坐在纺车前手握棉条纺纱,如何使纺出的棉纱粗细一致、少断甚至不断纱,如何让棉纱合并加捻,并使之变成棉线、棉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姐很快就学会了这些纺纱技术,并撑起了家中的“半边天”。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大姐将自己纺出的棉纱一头固定在家中的门环之上,一头牵出老远。一股,两股,三股……搓,再搓,用双手手掌反复搓。最终,将一用点力就容易扯断的棉纱搓成缝制(补)衣服、床单、订纽扣用的棉线,搓成连大力士都很难扯断的棉索,然后再用棉索为全家人纳鞋底,做新鞋。
我同样记得,父亲用大姐纺出的一锭锭棉纱,拿到村中一有织布机的人家去代加工棉布,再用从供销社购买的染料或从山上采回的植物染料给棉布上色,然后请来乡村裁缝,为我们缝制盼望已久的新衣服。在我的印象中,有一件新棉袄我穿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连弟弟也实在无法穿了,才不得不将它拆开,拿去糊“鞋帮子”。
我们兄弟俩整个童年所穿的戴的、垫的盖的,无一不是用纺车纺出的纱织成的布,加工而成。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唐代诗人孟郊这首千古绝唱《游子吟》,将母爱的伟大与无私表现得淋漓尽致。我虽无法忆及并体味母爱,但融注在我家纺车上那来自外婆、姨妈、舅妈、姑妈乃至大姐的浓浓的亲情和深深的关爱,不正是“不是母爱,胜似母爱”吗?
纺车摇啊摇,在“摇”走一天天、一年年逝去岁月的同时,也“摇”来了我们全家人的温暖和幸福,“摇”来了沉甸甸的爱。这爱,伴着我从苦难却充满温馨的童年一路走来,让我在时隔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仍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