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雀,是最忠实的乡村土著,其中以麻雀居多。
冬日苍凉,大地萧索,却丝毫不影响它们的欢乐。“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此时,该飞走的都飞走了,该收割的都收割了,该冬眠的都冬眠了。留下来的,是一种适应,一种融入,一种活着。
寒雀,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
它们,偏爱集体行动,喜欢抱团取暖,是慰藉,也是温情,更是鼓舞。以村庄为中心,它们起起落落,来去如风,“嗖——”飞来就是一大片;“唰——”离开就是一大群。天空静如幕布,它们是布上灵动飘忽的投影;大地净似宣纸,它们就是纸上信手洇染的墨点。
在乡间,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群寒雀台台戏。
寒雀,不是长舌妇,也非饶舌男,一声声欢啼,一阵阵喧闹,纯净、清脆、透明,仿佛山涧溅起的碎玉,宛如月下银匠的敲打,恰似瓦上飘落的雪子。周遭,愈像炊烟一样安宁,雀喧,愈像社鼓一样放大。寒雀即便聒噪,也像是在开会。
乡村大舞台,以稻垛、屋瓦、稻坪、杂树、南墙、篱笆为布景,寒雀在台上飞起、空翻、旋转、俯冲、跳跃、对白、合唱,而观众大多是老人,或含饴弄孙,或负曝闲谈,或沉思往事,或半梦半醒。他们是乡村的另一群寒雀,守着村庄,守着冬日,守着岁月里的最后一抹苍凉、生命中的最后一场清欢。
周末回乡,远远地,看见母亲与村里的老人们在菜园里劳作。她们,一辈子留守乡间。夕阳酡酡,照在树林,满目辉煌;洒在篱笆,影子斜长。还没有等我走近菜园,只听见一片鸟鸣,如炒一锅豆子,似燃一灶芦柴,啁啾不止,沸沸扬扬。
走近一瞧,只见菜园的篱笆上,落满了小山雀,仿佛粘上了数不清的苍耳。此情致,使人想起了杨万里的诗句:“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待我走近,它们“呼——”地飞起,复又落下,左右不离母亲,此情味,又使人想起苏轼的词句:“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
母亲从畦上捡起一只葫芦瓢,从地上的布袋里舀出陈年小米,笑眯眯地洒向篱边。顿时,金色的细雨呈扇形洒下,小山雀一窝蜂似地飞来,仿佛滚了一地多彩的乒乓球,绽出一地褐色的花朵。它们一边啄食,一边歪起小脑袋,用小绿豆似的眼睛望一眼主人,发出细碎如金的鸣叫,像是在感恩。
林子日色清暖,霞光绚烂,满目辉煌,鸟喧如沸。
鸟喧,吸引了更多的同类。越来越多的雀儿聚拢。它们缀满枝头,一簇簇、一丛丛,叽叽喳喳,格外聒噪。有麻雀,有喜鹊,有乌鸦,有伯劳。一枝枝,一桠桠,投与大地线条般的影子。那些影子,随夕光变幻,纵纵横横,交交织织,浓浓淡淡,疏疏密密,犹如一轴水墨丹青,又似一幅木版画。
群鸟,好比线条上的点,无数个点儿,跳跃着,舞动着,摇晃着,欢娱着,宛若旧年的皮影戏。暮鸟忽上忽下,雪粉扑扑簌簌,动静之间,变幻之瞬,唱和之际,我不觉沉醉其间,像在观一场露天电影。
不远处,是老人们苍凉的背影。此刻,在我的眼里,她们都是寒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