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的冬天,凛冽的北风呼啸着。黄昏时,冰冷空气里的小城熙熙攘攘。我们奔着寒流中的“暖意”,去参加表妹的婚礼。
酒店的门前,穿着洁白婚纱的表妹宛如亭亭玉立的仙女,让玉树临风的郎君幸福地牵伴着。望着往昔的“跟屁虫”做新娘子了,我们都情不自禁地绽开了笑颜。表妹永远都是我们最疼爱的“小不点”。
婚宴上,我们这一大家子围着坐了三桌。浪漫的婚纱摄影在四角的大屏幕敞亮开来:如茵的绿草地,一对新人含情脉脉地偎依着,拥抱着,优美的旋律回荡在耳际……谈笑间,我们沉稳的眼神竟嵌着些许忧郁。好久才聚在一起,我们还是未脱当年的稚气。流年似水,那些温暖的、酸辛的、苦涩的、忧伤的故事,早已汇聚成记忆的长河。
我年幼时,由于母亲农活繁重,每年春耕,母亲就牵着我,走过迤逦的山道,爬上高高的渠道,走上挺立着苍松的长长公路,再穿越一座桥,就来到了漠江畔的外婆家。表哥表姐逗着我玩得正欢时,母亲就趁机躲在屋外的墙角。“阿妈,我阿妈呢?”当我从欢乐中回过神来寻找母亲时,母亲已抹着泪悄悄回山里去了。“姑姑回山里忙农活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照看表妹。”外婆说着,眼眶里闪着泪花,抱起正在地上哭得打滚的我。从此,我自岁首到岁暮,做着一个个回家的梦。
盛夏时,表哥表姐领着我在长长的漠阳江畔奔跑。河两边密密匝匝的船上住着疍家人。从船里走出的小孩,很快成了我们的好伙伴。我小心翼翼地走上船,好奇地抚摸船头墨黑的鸬鹚。疍家小孩和表哥表姐早就跳到浅水区游泳了,我却痴痴地幻想着撑着这只船,漂回山里的家。最后的结果,表哥表姐灰溜溜地爬上岸,光溜溜的屁股挨着外婆的藤条。外婆舍不得打我,一把搂抱着我。最令我期盼的岁暮天寒的腊月到来了,那间简陋的小瓦房便成了我们的乐园,热气腾腾的一个木盆挤满了几双小脚。漆黑的夜如一块无边的黑布,笼罩着大地,外婆提着她心爱的小火笼,为我们取暖。小火笼制作精致,上面没留盖儿,里面的底部则是精心设计的炭盆的位置。小火笼的两侧安上又细又匀的竹丝编成的带子,让人提得方便。那些年头的冬夜,异常的冷,我总要坐在小火笼前,依偎在外婆的怀里,火光从竹片的缝隙间散发出来,驱走了冬夜的严寒与漆黑。外婆再生起一盏小煤油灯,一针一线地忙着赖以生计的刺绣活儿。火光照亮了外婆那盘着古式的发髻与清瘦的脸,照亮了“双龙飞凤”“年年有余”“百年好合”“春上枝头”……那火花越发红艳,仿佛是冬夜里高挂的小灯笼。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给予外婆生活的希望,不正是那冬夜的点点火光吗?几个淘气的“小萝卜头”就在这样的温暖里做着春天的梦。我正是带着那样的希望穿越江面上的漠阳江大桥,回到我山里的家。
新春,表哥表姐到山里探亲来。他们如一只只展翅的鸟,在田野山冈飞翔,在一棵棵树上欢跃。在屋檐下,他们学着我们,有力地推动磨搭钩,石磨一圈圈地碾过粒粒黄豆,碾出山里人的希望,白花花的豆浆哗哗地流下桶里。后来,表哥表姐带着山里的味道,回城里上小学上中学了。我也得照看我的小弟,上我的小学。童年的那段美好时光只能收藏在外婆的小屋里。
后来的几年,外公和舅舅相继病故,父亲因为意外也走了,一件件痛心事接踵而来,外婆在她的小屋里变成了孤独的老人。白发苍苍的外婆日夜做着刺绣活,挣点生活费以及忘却悲痛。然而,刀刻的伤痕又怎能抚平呢?
再后来,城中村的优异条件并没有给表哥表姐创造积极向上的条件。本应在知识阶梯攀登的表哥,更是在城市里玩物丧志。在外婆声泪俱下的劝教下,表哥总算扭转回正轨。为了将他彻底从火坑里救上来,母亲狠狠地把他赶到山里。远离不良玩伴的表哥,开始跟着我母亲到田头地尾劳作。在山里水土和阳光的洗礼下,“铁树开花”了。但回到繁杂的城市,他依旧摆脱不了心魔,辗转十载,才有了如今的贤妻娇儿。可怜的表姐在婚姻的路上兜兜转转,好不容易嫁到乡下,又为生孩子的事愁闷。失去父爱的表哥表姐一直苦苦地寻找着自己的出路,让人安慰的是,如今,他们终于有了美满的家。
我倔强的母亲重新拾起断线风筝,用二十年的艰辛,将它们修理好,又将它们激活成一只只勇敢的山鹰。母亲命令我们在泥土打滚,激励我们在知识的蓝天翱翔,鼓励我们在弹簧般的人生中披荆斩棘。跌宕起伏的人生路磨砺了我们。我们用数不尽的泪与笑报答给予我生命的深沉的母爱。
外婆八十八岁那年初秋的第一个清晨,天空飘起了潇潇凉雨。我们守着那幅绣了一半的“春上枝头”,相对唏嘘。雨纷纷泪纷纷,我们明白,外婆在静谧的天堂里,期盼着我们把剩下的一半用心地绣好。她在最后一刻里,还在用她的“春上枝头”告诉后辈:“否极泰来,春天会绿枝头来!”……
雄壮的结婚进行曲在热闹的宴会大厅里快乐地奏响。全场亲友跟着喜悦的节拍欢快地鼓起掌声。表妹和夫君这一对缱绻的鹣鲽,快活地踏上了红地毯。孩子们的脸上如烂漫的春花。我和表哥表姐看着表妹袅袅婷婷地走向“鸾凤和鸣”,不约而同地说:“我们的表妹长大了。”大舅母笑道:“你们的表妹长大了,你们也该成人了!”大舅母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犹如走过的坑坑洼洼,在一回回的笑声中异常清晰,似乎在映现昨天一个个辛酸的故事。灯光更亮闪了。在闪动的光的照射下,她沧桑的昏花老眼,传递出的是希望的光点。那些光点里竟包含着罕见的天真。我想,她大概也在怀念自己当年穿着绣花衣扎着红头绳,跟着夫君一步一步地走过千山万水,走进那一间爆竹声声迎新人的土砖瓦房……
在今冬的相聚中,我终于看到了——“幸福之春”,悄然飞上了我们家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