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三月的春风吹过,天气初暖乍寒,枫叶的枝头便翠鲜鲜地在眼前晃动。每年春天一到,山上的枫叶就开始蓬勃地生长,翠盈盈地吐着新绿——那是做黑米饭的佐料。
小时候日子苦,春天青黄不接,新粮接不上茬,哪有什么可吃的?我们天天掰着手指头,盼着农历三月三的到来。因为在这天,我们可以大快朵颐。
“吴洲春草兰杜芳,感物思归怀故乡。”“丽日属元巳,年芳具在斯。开花已匝树,流莺复满枝。”古人对农历三月三赋予了诗意。母亲不会读诗,总是将“黑米饭香,黑米饭软,吃黑米饭去春耕”挂在嘴边。母亲把采摘回来的枫叶洗干净,晾干,然后放进石臼里舂碎,舂成细腻的一团绿色叶渣子,然后把叶渣放到桶里盛上水浸两天,之后把枫叶渣捞起,再用过滤好的枫叶水浸泡糯米约四个小时,这样就可以把糯米染黑了。随后把泡好的糯米捞起,盛放到一个用竹篾做成的筛子里,放进锅里蒸二十分钟,之后撒上甜甜的白糖或拌上咸香的花生末,一锅晶亮的带着枫叶清香的黑米饭便做好了。母亲费尽心思为她的孩子做黑米饭,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幼小的心灵里总有种暖意。
母亲从锅里盛出满满一碗黑米饭,递给妹妹,笑眯眯地说道:“喏,给你十五公、十五婆送过去。”妹妹嘴一噘:“妈妈,我还没吃饱呢!”母亲用手怜爱地抚摸了一下妹妹的头:“娃儿乖,锅里还有呢,不够明天妈妈再给你们做。”
邻居十五公、十五婆是无儿无女的老人,1952年土改时受阶级成分影响只分得这座晚清大屋的几间房,与我们是本家。二老年事已高,渐渐失去劳动能力,只能依靠住在村东头的近房侄子一家过来帮忙挑水做饭,尽点孝心。
那些年,父亲外出务工,家里的劳动力只有母亲。她整天忙于农事,日子过得拮据。在三月三,能吃到黑米饭是我们兄弟姐妹最开心的事。但是以前每年三月三,我家除了妈妈做的黑米饭外,总会额外多出一份。
十五婆是当年十五公到桂西北干挑山工时认识的山里妹子,与十五公拜堂成亲时,听到辈分小的人称她为“十五婆”,操着生硬的本地土话的十五婆不忘幽默一把:“难咯难咯,我年纪轻轻就变成‘婆’了。”诙谐的打趣引来笑声一片。这个小插曲便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年轻时的十五婆心灵手巧,做的壮家红蓝饭十分诱人。她嫁到我们这里后,也跟着村里的姑婆们学做黑米饭,可是她做的黑米饭不够味——少量的糯米掺入大量的籼米,一锅黑米饭放的白糖也不多,有时干脆用盐代替。即便如此,每年三月三,天刚刚放亮,我们家的大门还没有开,十五婆便将一碗黑米饭放到我们家的门槛上了,然后“笃笃笃”轻叩几下门,随后就能听到离去的脚步声。早起的母亲听到动静便打开门。一会儿母亲回来了,手里拿一只大碗,黑米饭像个小山包一般,够我们几个小馋猫吃一顿了。
十五婆的黑米饭不甜、不黏,好在枫叶的味道还算纯正。母亲说,十五婆他们家境不好,舍不得多放糯米,里面掺的籼米太多,所以不黏,但这是人家的一份心意。十五婆是个有心人,整座大屋里谁家没有吃过她做的黑米饭?
十五婆是壮族人,语言不通令本来开朗的她变得有些孤僻,平时显得不太合群。三姑六婆们坐在一起拉家常时,十五婆老怀疑大家在背后说她的坏话,平时和左邻右舍相遇时也把头扭到一边,装作没看见。十五婆自感受了委屈,便向十五公倾诉,十五公便安慰她。可是时间久了,要强的十五公也认为大家排斥他们,颇有微词。加之他们两人一直没有生养,在那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年代,两人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芥蒂。但十五婆这人心灵手巧,不仅是种田的一把好手,还会唱婚嫁歌和哭丧歌。以前谁家有喜事就让她教嫁出去的女儿或娶进门的新媳妇唱几首婚嫁歌,哪家老人走了也请她来嚎几声。时代在发展,现在新事新办,再没有那些陈规陋习,十五婆感到自己发挥不了作用了,越发钻牛角尖,认为大家越来越不喜欢她。
但十五婆每年三月三仍旧雷打不动,趁着天未亮,挨家挨户给大家伙送黑米饭。她做的黑米饭越来越软糯可口,上面也开始撒一层薄薄的咸香花生末。熟悉的脚步声,熟悉的敲门声,熟悉的老味道,大家吃着黑米饭,心里想的满满都是她的好,那些偏见早已消散。
有一年春天,十五公得了重病住院了,这个消息在大屋里悄悄传开了,大伙都十分难过。大伙的惦记和牵挂化作实实在在的行动,谁家有时间就到医院嘘寒问暖照顾,送点稀罕物给十五公补充营养,还帮着十五婆干田头地角的活。那年三月三下着雨,看到邻居们的古道热肠,雨水似乎也浇湿了十五婆的眼睛。
大前年的仲春,十五婆积劳成疾,病倒了。三月三的一早少了熟悉的敲门声和脚步声,越发富足的人们虽不再缺那顿香喷喷的黑米饭,但少了十五婆曾经不甜不黏的黑米饭味道,心里也空落落的,三月三过得寡淡。
之后这几年,十五婆的病时好时坏,年老体衰的她彻底失去了劳动能力,身体异常虚弱。友爱的接力棒在亲朋和邻居之间传递,婶娘和堂弟媳凌晨两点就起床过滤枫叶渣、泡浸糯米、蒸煮米饭……做好黑米饭后,还加上炒香了的花生末和芝麻,再拌上焖香的五花肉。堂弟媳悄悄推开大门,把一碗黑米饭放在十五婆的门槛上,轻轻叩几下,又悄悄返回家中。
那天婶娘去十五婆家串门,年近九十高龄的十五婆张着没有门牙的嘴,疑惑而感激地同婶娘说道:“最近老是有人在我家门口放上一碗黑米饭,色泽、味道和食材都不同,不是一个人送的。我都收到好几碗了,难为大家都想着我们这两个老人家……”
去年三月三,我们兄弟姐妹结伴回老家看望十五公、十五婆。老远就听到十五公家中那台旧收音机飘出《爱我中华》优美的旋律:五十六个星座五十六枝花,五十六族兄弟姐妹是一家……
太阳透过天空的云层,生出一片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