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是白居易笔下的冬日情调。其实,它也正是老家冬日的温馨记忆。在荆南水乡,一年的春耕夏耘、秋收冬种之后,农人终于可以稍歇了。一马平川的原野在青灰色的天空下显得厚重而沉寂,湖区的湿雾若隐若现,寒气似乎比别处更重,农家小屋都笼罩在袅袅炊烟中。而在炊烟缭绕之下,家家户户都会有一个围炉共餐的温馨场景。外地人称作火锅的,在我们那儿,就叫炉子。每当第一场雪下起来,老家的炉子,就上桌啦。
早先的炉子,是泥胎烧制而成,整个呈浅红色甚至泛白,高约尺许,上耸三片耳,用来坐锅。中下部有用生铁杆隔成栅将炉子分成两部分,上部放烧材,下部留空承接灰烬并通风。燃料也是自制的,将那些厚实的木材劈开烧个半透,再取出来熄灭,用土瓮封紧做成火石,相当于炭。平时放好,等到要吃炉子,用火点燃之后架在炉子上部,上面再坐上小锅。锅里盛的东西可丰富了,一般用牛肉、鸡肉、鸭肉或腊猪肉为底,偶尔会有狗肉。水乡湖区,用鱼自然很多,草鱼、花鱼、胖头、黄鲴鱼、鲫鱼、鳝鱼、乌龟,似乎无鱼不可煮。肉食配红萝卜、白萝卜,煮鱼的配料主要是白萝卜、豆腐之类。另外准备的就是自制的千张、粉条,还有菠菜、香菜、大白菜。加上姜、蒜,以及桂皮、八角之类。农家自制的豆瓣酱、剁椒酱是炉子的灵魂,是必不可少的。等到炉子里的主菜千汆万滚,满室蒸汽缭绕、热气腾腾之时,肉炉子里撒一把香蒜、鱼炉子里加点小葱,就可以开吃了。那鱼汤煮得奶白,那肉煮得深黄。锅里面,红的白的绿的,食材翻涌。咕嘟咕嘟声中,一家人围炉而坐,大人乐、孩童欢,你争我夺的,筷子急急伸向锅中,性急的小孩会站到椅子上去翻找炉子里的美味,大人也一般不会去过多指责他们没有规矩。有时候,本地土产的粉丝太长,孩子们会站得高高的,把筷子举在半空中不停地翻搅,而那粉丝又是那么滑溜,总也搅不起来,于是,性急的就会用嘴去吸粉丝,却总也落不到嘴里。就像《西游记》里孙猴子吃面条似的。而大人们,则一边吃着一边看热闹。场面其乐融融。
乡村不大,邻里乡亲关系融洽。冬日里,只要是饭点路过,大都会被盛情邀请,甚至生拉硬拽进来。于是,一通手忙脚乱的,腾位置、放碗筷,再来一杯乡下自酿的烧酒,可美啦。老家农村喝酒是不兴劝酒敬酒的,似乎也没有猜拳行令的习惯,给你倒上,你就自由自在地吃吧喝吧。夹一口菜,就一口酒,莫笑农家腊酒浑,吃吃喝喝间,讲的是年成、是庄稼、是收益、是来年的安排打算;交流的,是种子、化肥农药、农具牲口、是家长里短。不知不觉间,土酒上头,你就要醉了。酒酣耳热之际,或许还会成就一门亲事、结上一门亲家。那炉子,好像永远吃不够;那味道,好像永远尝不尽;那家长里短,好像永远讲不完。那时候,村头巷尾,常常是“流连狂乐恨景短”,“家家扶得醉人归”。这就是老家的乡情。
现在,家乡的炉子又吃出了新花样。炉具,从那种土陶炉变成了酒精炉、电磁炉。没有了烟熏火烤,清洁了很多,但也似乎少了些烟火气息。家乡人吃饭喝酒,也到餐馆,但点菜很特别,不是说点什么菜,而是点几个炉子,少则两个,多的四个,其他则是一些时令蔬菜为多,凑成一桌,荤素搭配、凉热并举,相映成趣。炉子吃着,有心眼活泛的便进行包装,创立品牌,开起了餐馆,把炉子做成了家乡的地标产品。特别是牛肉炉子,牛肉取自家乡水美草盛的河湖之滨成长的黄牛,配料也不自外地取,而是家乡人自制的酱料,取名为公安牛肉火锅。作为水乡,鱼自然是多的,而那些鱼肠鱼籽鱼泡,过去的“边角余料”,经过厨师的精心炮制,取名鱼杂火锅,也成了远近闻名的炉子。一时间,早年间乡下冬天司空见惯的炉子,经改良、创新,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时间名声大噪。下武汉、到北上广深,既抚慰了游子的乡愁,更是燃爆了食客的味蕾。其火爆程度,甚至让我这个少小离家的游子错愕不已。老家的炉子,输出的是美味、是特色、是家乡的名声;带回的,是财富、是见识、是外面世界的精彩。小小的炉子,不知不觉承载了风俗、历史和文化的三重印记。而在乡间,乡亲是执拗的,仍然坚守着老辈传下的习惯,炉子仍然是乡亲们冬天才有的乐趣。
炉子,是冬天的一个标配,是餐饮的一道风景。围炉品酒、围炉闲话,是冬天印象里的一抹暖色,是关于习俗的传承;是最美的乡愁,是日新月异的生活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