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鹰”写在纸上,便有了意象、符号和人文的色彩。荒野中的“鹰”形,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原始张力,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在东平大澳古港东北边八九里的地方,就有一个类似这样的大“图案”。东西走向的尖顶山脉,与从其中间延伸出来北南走向的山头望海腰,山挨着山,横亘在大地上,从空中鸟瞰,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
我出生的村庄就镶嵌在这只“鹰”的东南边,与望海腰隔着一片田垌。穿过一条千米长弯弯折折的田埂,便到了望海腰的山脚。
这山名的来历,颇有触景生义的味道。村子靠山近海,忙完农事,乡亲们都喜欢赶海。到海边或撒网,或垂钓,或耙白仔,或挖沙螺,或掏螺贝,总能有所收获。山在村子的旁边,而海离村子有七八里路,为了探清海水退潮的确切时间,乡亲们经常爬上半山腰去望海汛。久而久之,大家就把这山叫作“望海腰”。
季季不同脸,岁岁换新颜,是我记忆中望海腰的图景。
春天的望海腰,如飞翔的崖鹰。整个山头,单竹、石竹、簕竹、布渣树、乌桕树、马尾松、相思树、鸭脚木、碎叶榕、稔子树、黄牛树、黑骨茶、点秤根、大茶根、针仔簕、鸡屎藤、两面针、金银花、金花玉叶等各式竹木藤蔓,如染过绿色的颜料一般,叠翠盎然。海风大模大样地拂过山冈,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仿佛大自然在言语。立春过后,稔子花、山竹花、金银花、布渣花、山茶花、狗牙花、鬼灯笼、狗尾花、番石榴花等山花竞相盛开,红的,黄的,蓝的,紫的,白的,漫山遍野,争奇斗艳,和山脚下上百亩菜花交相辉映,一幅春的画卷徐徐铺展在天地之间。
辞别春光,夏日的喧闹接踵而至,整个山野变成了一处动感十足的舞台。雨打,雷动,蛙叫,鸟鸣,蝉唱……有独唱,有合唱,有伴奏,有旁白。各种天籁之音或气势磅礴,或低沉回旋,或抑扬顿挫,或清脆婉转,此起彼伏,一幕接一幕。我和小玩伴们顺着蝉叫声,爬到树上,趁着蝉儿只顾一个劲地拼命叫喊,将网兜悄悄地探过去,蝉儿便变成了我们的“宝贝”。在山上耍够了,玩累了,我们又跑到山边一条叫山樵坑的水溪,一边戏水消暑,一边摸鱼捉虾,尽情享受快乐的时光。
迈进金秋,转眼间望海腰变成一个大果篮。稔子、米子、藤樵、酸醋子、布渣子、番石榴、油甘子、大拿子、山竹子等,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我们化身小小侦察兵,天天在山上转悠,观察哪里的野果长得最靓,哪里的野果快要成熟,哪种野果最好吃。看到手指那么长的藤樵变红了、玻珠那么大的稔子变黑了、乒乓球那么圆的山竹子变黄了……我们就迫不及待地摘下来,享受或酸或甜或酸甜兼而有之的天然味道。那些藏匿在树林中的山雀、斑鸠、茅鸡、八哥、鹌鹑、雀姑、布谷鸟、顶髻奴等山鸟,不时跑出来抢食,叽叽喳喳,整个山头热闹非凡。
北风渐起,望海腰如遇上涂鸦的画工,山林被涂成了浓重的锈红色。树叶凋落,荒草干枯。我们肩扛担挑,手拿镰刀,跟着大人上山砍柴火,预备第二年家用的燃料,抑或割些芦苇更换猪舍棚顶的面料。紧接着,就上山挖山薯和钩冬笋。我们沿着山坑沟寻找山薯长长的藤蔓,发现后即用洞铲顺着藤蔓挖掘藏在泥土里的山薯。往往一蔸山薯会有三四尺长、两三斤重。冬笋是簕竹的笋,常常在冬天发芽。发现冬笋后,我们用镰刀把爬满藤蔓的簕竹枝条砍掉,然后用长柄钩镰把笋钩割出来。山薯和冬笋味道鲜美,都是山里人家上等的汤料。
最令人难忘的是冬季登高观日出。天还未亮,我们就穿过弯弯的田埂,沿着望海腰的山路前行。众人一手拎着手电筒,一手拄着竹杖往山上攀爬。晨曦里的大山宁静空灵,裸露出最粗犷、最质朴的肌理。沿途草木散发出淡雅的清香,仿佛大地母亲流淌的芳华。我们越往上走,露水越重,风也越大。在草丛熟睡的鸟儿被我们惊扰,突然从身边窜出来,慌不择路地扑向空中,惹得我们惊喜大叫,声音在山谷里拉出长长的尾巴。花费两个多小时,我们终于登上了尖顶山山顶。当太阳从东边冉冉升起,那一份面对大自然的少年激动,驱走了路途所有的劳累。放眼望去,远山层叠,峰峦如聚,一阵又一阵的浮云翻涌而来,让人如入梦境,心旷神怡。俯瞰山下,村庄朦胧,炊烟缕缕;眺望前方,大好山河,美不胜收。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山的那边还有山,天的那边还有天”。
时光流转,参加工作进入社会后,我回乡的次数越来越少,与望海腰也日渐生疏。近年来,家乡开展乡村振兴建设,村容村貌常见常新,封山育林多年的望海腰树木葱郁,浓荫蔽日。一天,我和一班文友费了好大的周折,穿过荆丛满布的羊肠小道,才爬上久违的望海腰。我审视周边的环境,那些曾经多少次梦缠魂绕的景物,却被远处高耸的楼房遮掩,已经变得影影绰绰,面目全非。我突然明白,脑里的物象是特定环境下的产物,当年物质稀缺,让我们对望海腰有着天然的依恋,产生了深厚的情感。事过境迁,那个曾经魂牵梦萦的望海腰,终究只能封存在儿时的记忆里。
黄劲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