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肉只有用柴火熏出来才好吃。年关将至,与往年一样,妈妈给伯伯、舅舅他们打电话,“帮我称三百块钱肉,还要一些鸭子、鱼……”放下手机,妈妈笑着对我说:“过年又有大菜吃了。”
我继续舀着瓶子里的酸奶,瘪了瘪嘴巴:“我又不喜欢吃那些腊菜的。”
妈妈起身往厨房走去:“腊肉还是喜欢吧,每次都吃一大碗。”
听罢抬头,酸奶从我的勺子一点点地回落,一嗒一嗒完美融合到原来的奶白里。其实我没那么喜欢吃腊肉,或许是只有十五岁以前很喜欢,因为只有外婆熏的腊肉最好吃。
童年的回忆很淡薄,只知道每年过年回老家是最快乐的时光。
那时候我们总是坐着最早的一趟大巴车,晕晕乎乎地嚼着包子,在车上睡几个小时。
路还满满都是黄泥巴土,我很容易晕车,大巴车晃晃悠悠、跌跌撞撞得很不舒服,只觉得肚子里有火在烧。下车后我总是扶着一棵大树,把胃里所有的东西吐出来才罢休。
我喜欢回外婆家,熬过车上那几个小时后,恢复活力的我和弟弟会冲下那个长长的坡。老家的妹妹有时候会在那里等着我们,我们仨就一路跑着、跳着,我还要摘一朵狗尾巴草,拿在手里转啊转的。乡下的空气就是比城市里的好,我执拗地想着,望着群山绵延,心里亦是无尽地开阔。
离外婆家还隔好远,我就开始跑,边跑边大声地喊着:“外公,外婆,我们回来啦!”
外公通常是坐在大门口,外婆听见声音从厨房出来。两位老人家都是笑容灿烂地迎接我们:“回来啦,你们爸爸妈妈咧?”
“还在好后面咧!”我跑进家门,笑嘻嘻地说。外婆外公总是笑着先看看我,又看看弟弟,“都长高了,长高了。”
在老家有好多事情可以做。去田里摘菜,虽然我大多都不认识,但是跟着大家摘就行;去别人家找小伙伴,去山里挖花生,有时纯粹就是去探险;从长辈那里讨一些零花钱,和弟弟妹妹走一段很长的路去镇上买东西请客,一边走一边吃……
晚上通常没什么事情做。外面没有灯,天暗下来便是一片漆黑,偶尔会有远处开来的摩托车,射着淡黄色的长光,呼啸而去。
那时外婆家还是用柴火烧饭和烧水,城里孩子回老家后,就特别喜欢看烧柴火。几根粗壮一些的木头在底下先搭好,再堆叠一些容易燃烧的小木棍。有一种尖尖的树叶经常被外公用来引火,在空气中烧得噼里啪啦地响。依稀的火光中,映出几个孩子微张着嘴巴、露着欣喜的红扑扑的脸庞,一双双眼睛闪闪发光。
我们争先恐后地抢着火钳。火钳又黑又重,通常需要两只手握着才能艰难地夹起那些叶子和枯枝。木条不停地加着,火势不减,顺着火苗向上,是一缕缕灰色的烟。
灰烟往上慢慢悠悠地飘着,缠到外婆家悬挂的腊肉上,一寸一寸地将之包围,染上黝黑的酱色。我们仰着脖子,和家里的猫猫狗狗一起,望着那些腊鱼腊肉眼馋。昏暗的灯光下,一条条腊肉悬挂高处,风从窗户缝隙吹进来,挂绳微微晃动。
腊肉早已被熏得干燥,有的炭黑,有的金黄。本来是油腻的猪肉,被烟火和时间反复锤炼,变得格外紧致。凑近了闻,鼻腔里感受到一些盐咸、肉香和烟呛,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这就是腊肉的味道吧,混合着时间的调料而已。
外婆家的厨房还是那种老式的,常年的烟熏早就让房顶变了色。每每到腌制与烟熏得差不多时,外婆会让妈妈和小姨去选。她们将之取下,看看成色,嗅嗅味道,摸摸硬度。挑到自己喜欢的那几块,便心满意足地笑,夸着外婆的手艺。外婆则露出欣慰的表情,说着自己今年的成果,种了哪些菜,哪些收成好,哪些无人问津。家里的女人们在一起,真是有说不完的话。
男人们这边安静很多。舅舅、姨夫、爸爸和外公在一边小酌,偶尔会有交谈。偶尔有人帮外公点根烟,偶尔有人默默地搬些木头,做些力气事。
围在木头篝火边的我和弟弟妹妹们,就一直烧火、煮水、吃糖……但那时并不会感到无聊,似乎就这样等着犯困睡觉,就是最舒适的事情了。这一方沙池的柴火,就在黑暗里一直烧着、烧着,一缕缕的灰烟,熏制了一年又一年家里的腊肉,明艳、温暖的光,点亮了我童年的黑夜。
外婆家的腊肉,一定要用大锅炒,配上温柔的大火和相当的技术。洗净、切片,厚薄一定切均匀,肥瘦相间。锅热后加少量油,倒入腊肉翻炒,逼出腊肉自身的油后,加入大蒜、盐、蚝油等调料。
其实我不懂烹饪,这只是我记得外婆在灶台前的动作,看起来不复杂,但是腊肉在热锅里滋滋冒油的声音,飘出的阵阵香气,倒在盘子里冒着油亮亮的光,真实地刺激着身体感官。
我们通常早已在餐桌旁坐好,盛好一大碗白米饭,拿好筷子蠢蠢欲动。我和弟弟第一下必须夹起腊肉大快朵颐。咸香的腊肉包着一大口米饭,不肥不瘦、唇齿留香,再夹起浸泡在油汤里的大蒜叶,放在饭上吃一口,简直满足!
腊肉和新鲜肉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它虽然硬一些,但是更有嚼劲,咸味和水分已经提前锁住,瘦为肥解腻,肥为瘦增味,两者在口腔搅动,给味蕾最强烈的口感。加入的米饭很好地中和了肉的咸味,真是南方人过年的佳肴。
腊肉是便于携带和保存的,每每回到长沙城里,我们就要进行一番工作。首先将自己从外婆家带来的腊肉切小块一些,分袋装入冰箱,以便之后好进行烹饪。然后还要将亲朋好友向外婆订购的腊肉分好,给他们打电话、发信息,看什么时候方便给他们送过去。
通常这时候,家里人就会开始煲电话粥,你家最近怎么样,我家最近怎么样。看似是关于腊肉、食物的沟通,其实是家人朋友之间最深的关怀与新春的祝福。外婆的腊肉不经意间,就搭起了一座友情的桥梁。
去送腊肉时,我还总能收获回赠的牛奶、坚果。妈妈说,中国人讲客气,这是中国人的礼尚往来。
初三那一年,外婆过世了。
那是一段我不愿多去回忆的日子,只记得很痛心,现在看看那时写的文字还会流泪。妈妈更是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后来每个清明节,我们都会去扫墓,当大家偶尔说起外婆时,我能感觉到妈妈的失落。
外婆走后,外公很快也走了。后来,舅舅翻修了家里的老房子,厨房不再需要用柴火烧饭,烧水也不需要堆起一簇篝火了。屋顶被粉刷了一遍,那间被烟熏黑的“丑房子”也不见了。
长大后回老家,我不再那么晕车,走路也很少蹦蹦跳跳,路边也少了好多狗尾巴草。夜晚的乡村也没有那么黑了,家家都是灯火通明。
外婆熏腊肉的手艺,传到了舅舅手上,做坛子菜的手艺,传到了妈妈手上。不懂事的我每次吃着吃着,都会来一句:“好像不是那个味哦。”
妈妈会说坛子菜不是那个味,是因为锅的原因、水质的原因。而腊肉却是少了时间的烟熏火燎,多了一些年轻人的急躁。
写到这里,我有一些湿了眼眶。
放下酸奶,打开透明的厨房门,看着妈妈忙碌的背影,我凑上去。
“腊肉都切好了呀,我能帮什么忙不?老妈。”
“我材料都准备好了,你才来献殷勤,出去等着吃吧,别打扰我。”
“嘻嘻,好的,我最喜欢你炒的腊肉了,我要吃两碗饭!”
徐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