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明晃晃的硬币,表兄妹们又呼啦啦地放下碗筷,个个举手争先抢领。不论大小或亲疏,每个表兄妹得的压岁钱都是面值五分,但心境绝不亚于现在晚辈们领到五十或百元大钞。
步入知命,历经诸事数不胜数,但所记寥寥,唯儿时正月天给列位长辈拜年得压岁钱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如电影般时常于脑海中浮现。
入读初中之前,我家生活没现在富足。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皆儿孙满堂,多到七八,少也有四五;因为靠争工分吃饭,所以大人们一年四季都在外忙碌,难得有空闲。最忙时,大年三十还在坡岭上种桉树,挖水渠。尽管如此,口粮依然不够,每个工日只值两三毛,温饱难定,何谈穿新衣戴新帽,然而年却是要过的。
进入腊月,兄妹们就掐着指头,一天一天地数,一天一天地盼着过年,为的是能领到压岁钱。虽然不是一二十、五十或百元大钞,得到的只是五分硬币。整个正月天能攒到二三十枚,有事无事都会把它们叠在一起,左右翻看,亮晶晶明晃晃的硬币,让年幼的我高兴几天几夜,心态不亚于现在的老总们在清点万贯家财。
族里一位年轻守寡,个子单瘦,体弱多病的族娘,讲话细声细气,身边带有比我略小的漂亮族妹,——族妹讲话也细声细气。母女俩与我们一巷之隔,家境贫寒,大凡重点体力活都要靠族人帮衬。尽管如此,族娘对正月里前去拜年贺喜的族侄族孙们却倾其所有,毫不吝啬。
在自家过完年三十,初一大早,我们到族娘家拜年,都可得到一截甘蔗,几颗糖和荸荠,还有一枚面值五分的硬币。后来是一毛纸币,再后来是两毛。所以,大年二十九或三十这两天,小伙伴们穿梭在各家各户,看着大人们写春联贴年画,杀年猪,做年糕,洗衣被时,就悄悄地商定“拜年计划”,常常不约而同地把给族娘拜年,列入正月拜年的第一站。
相隔三四里远的外公外婆,住小河那边的山背村,不等我们兄妹出生就离世。母亲娘家几代人开牛行,杀牛卖肉或从事牛皮加工,家道富足殷实,舅爷和几个姨妈都在私塾上过学;两位舅爷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大舅娃娃脸,白白净净,能写会道,任村里的会计;二舅玉树临风,巧舌如簧。已长到六七岁的我,还不知二舅排行第几,只知道舅爷姨妈们共五六位,每位舅爷姨妈又都有五六个小孩,在百多户人家乃至附近几个村,母亲娘家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
在桂北,初一拜父母和叔伯婶娘,初二拜舅娘拜外公外婆,是雷打不动的年俗。母亲外家有两三百户,莫姓居多,其次是母亲家族李氏,一户龙姓。舅父们七八户居住在叫“榕树底”的高处,温馨和睦,其乐融融。遗憾的是,到我们去给舅父舅母拜年的年代,榕树早已不见踪影。
早上起床,大人们就忙得不可开交,表兄弟姐妹就在门口的晒谷坪上,伸长脖子看着从田垌远远地走来的我们,久不时又向大人通报距离。这天,同来拜年的还有家住别处的堂姨妈,和他们的小孩。外甥外侄二三十人约定一天,爬岭坡穿田冲,走田基过小桥,在高高的台阶下,你喊“恭喜”,我喊“发财”。之后,沿着长长的庭院里跑来跑去。
长辈们在厨房稍稍忙完,紧接着烧纸钱,泼水饭,放鞭炮,噼里啪啦,嘻嘻哈哈热烈的气氛,比曹雪芹《红楼梦》中元春省亲也毫不逊色。
例行之事刚完,几十人分四五桌围着火盆坐。二舅妈身材高大,动作麻利,心慈面善,一头长发束成马尾状,从后脑越过肩膀吊在胸前,手捧一把硬币,为我们挨个分发。
面对明晃晃的硬币,表兄妹们又呼啦啦地放下碗筷,个个举手争先抢领。不论大小或亲疏,每个表兄妹得的压岁钱都是面值五分,但心境绝不亚于现在晚辈们领到五十或百元大钞。至于满桌的美味佳肴,早已记不得是什么滋味了。
几年后,族娘身体更差,虽然族妹又长了几岁,但家境还是没有往好改善。在族娘家拜年,她一如既往,要给我们分发压岁钱,我们边退边跑,百般推脱。族娘手捧装糖果的钵子追到门口,把糖果和压岁钱往我们口袋里塞,嘴里振振有词:只要尚未婚嫁,尚未立业,就是小孩,是小孩就得分压岁钱。唉!现在想来,为这年货和压岁钱,她老人家和我那族妹也许要忙碌几个月或大半年吧。
到四十多年前改革开放,在二十里外的五通中学读高中的我,稍谙世事,对领压岁钱已不那么看重。寒假回家,带着父亲嘱咐到一巷之隔的同族娘家拜年,喊过恭喜,喝过茶水,就主动拿着扁担水桶为其挑上三两担水。
现在,当年翘首争领压岁钱的我,已成家立业,但大年初二携妻女走村串户去拜年,依然如故;然而,物是人非,不同的是给小女和孙子分发压岁钱的,已不是她二舅奶和老族奶,而是我的表嫂了。想起几十年来,一直给我分发压岁钱的二舅妈和族娘,自己就是给她们成百上千也不为多。可惜,老人家们已驾鹤升天,离我们西去。
莫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