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在草垛的庇护下,耳朵比平常更灵敏。我至少听到了四种昆虫说话的声音。时高时低,急促洪亮的是知了在扯着嗓子喊;清脆悠扬,穿透力强的是蛐蛐;土狗鸣声咕咕,低沉而持续;脆亮悦耳,发出小闹钟般滴滴声的就是蝈蝈了。
时隔多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金灿灿的午后,闯了祸的我为逃避责罚,藏到了村子南头树林边的草垛里。我竖起耳朵倾听着村子里的动静。林子里麻雀啾啾的叫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喜鹊响亮粗哑的喳喳声。有微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特意为鸟儿们伴奏似的。几只母鸡一边哗哗地在草丛中刨食,一边咯咯哒咯咯哒地叫个不停。趴在村口大杨树下那只大黄狗懒洋洋地汪汪叫了几声,紧接着是几个小伙伴追逐打闹的笑声。渐渐地,我听见自己嘭嘭的心跳声慢慢平静下来,闻着秸秆的清香味,缓缓滑入了沉沉的梦乡。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意村庄里的声音。雄鸡高歌的声音、半夜狗吠的声音、雨打芭蕉的声音、狂风呼啸的声音、冰凌断裂的声音、锅碗瓢盆的声音……如果用心去听,也许还会听到树苗抽芽染绿的声音,路边野花开放的声音,河边柳絮飘飞的声音,窝里小鸡破壳的声音。村庄的每一根草、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只鸟、每一滴水、每一片云、每一缕光,似乎都有自己的声音。它们回应着、传递着,轻柔无形、静谧而安详,让人觉得可以躺到那声音上去,放心地睡着。
声音总能唤起一些沉睡的记忆。浩浩荡荡的稻田里,有风吹稻叶的唰唰声、挥动镰刀的嚓嚓声、扁担的吱哑声、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各种飞虫扇动翅膀嗡嗡的轰鸣声。热浪席卷的七月,孩子们天没亮就被拽起,揉着惺忪的睡眼,随大人一起来到田间劳作。一天下来,晒得黑红,小腿胀痛,胳膊酸疼,身上裸露的地方尽是被稻叶划伤的血痕。这时,最动听的声音就是咔嚓一刀切开一个熟得恰到好处的西瓜的清脆声。“游泳去喽!”一声呼喊,孩子们纷纷奔赴村口的池塘,扑通扑通跳入水中。此时,田坝沟渠里,已是蛙声一片。暮色四起的归途上,一群群羊从不同方向朝村庄涌来,咩咩的叫声,一声赶不上一声。
多少个夏天的夜晚,我躺在稻场的竹床上,仰望着浩瀚闪烁的星空,开始了关于命运的思考。起风的时候,能听见风声带来的更遥远的声音。风声,拉长了我对远方的想象。我听见村庄那些熟悉的声音,像是从天上传来的,它们朝着我迎面涌来,在我心里不停地生长,发出另一个声音。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用心去倾听村庄的声音了。开始在校住读的日子后,我只有节假日才回家暂住,像一个匆匆的过客。直到那年我要离开家乡去外地求学,才再一次走进村庄,听到了那些飘逝在旧时光里的声音。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水稻灌浆,高粱拔节,叶子摩擦着叶子,稻浪簇拥着稻浪。锄头斩除杂草的声音,犁铧翻开土地的声音,牛鞭在空中啪啪甩响的声音,回荡在长长的庄稼垅间。走在纵横交错的乡间小路上,猛地惊起草木丛中一只飞鸟,在湛蓝的天空划出一道弧线,柔美嘹亮的啁啾声,一声一声,声声悠远,直至消失。累了,随意在路旁找一块石头坐下,望望远处那一片悠闲的白云。
那时的我,满怀着从此踏入幸福之门的心情要到陌生的城市去,以为这一走,只是结束了我的乡村生活和少年时代。多年后回想起来,才渐渐明白,我在不经意间,和家乡作了一次告别。
岁月是一条不归的河,一切都在永恒的流逝中。这些年,我在时间的河里顺流而行,听惯了城市里尖锐、钝重且庞杂的声响,再没机会经常听到那些只属于村庄的声音,那些鸡鸣犬吠的声音,虫叫蛙鸣的声音,露水滑落麦芒的声音,布谷鸟呼唤村庄的声音,镰刀与青石磨砺着的声音。
声音是村庄忠实的记录者。很多年过去了,村庄里一些熟悉的声音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像那些好多年都没在村庄露面的人一样,没有人说得清,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村庄的,如今又在何处?
我回到故乡,游走在深秋的村庄。故乡的风貌变了,儿时的一些记忆碎片也难以复原,只有声音,穿越了时间之流,勾连起过往和现在。充足的阳光下,一块平整的空地上晒着收获的五谷杂粮。一群麻雀绕着晒场叽叽喳喳,时而飞起,时而盘旋,时而落下。看守晒场的孩子在一旁的树荫下玩耍,看到麻雀来了,就挥动着竹竿追过来,发出“呵嘘呵嘘”的驱赶声。“簌簌,簌簌”,那是秋风吹过的声音,林间树木摇曳,金黄的银杏、火红的枫叶义无反顾地落向大地,在地上铺了一层,踩上去嘎吱嘎吱响。一位老人背着双手慢悠悠走着,村道尽头迎面走来一位老人,两人对视片刻,对方一拳挥来,结结实实落在老人身上:“你这老家伙,咋还活着呢!”老人也结结实实回了对方一拳:“就要比你活得长!”
一个个萦绕在村庄上空的声音,有大地的私语、草木的倾诉、虫鸟的对唱、人们的忧愁欢乐。我试图记录下这些远去的声音,它们属于乡村,属于乡村的人,也属于乡村的鸟雀、蝼蚁,以及其他一切美好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