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婆婆从待了一辈子的故乡大山,来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几年。婆婆随遇而安,很快便融入了城市生活,照顾两个孙女之余,每天遛遛河湾,跳跳广场舞;但公公故土难离,吃不惯城里的饭菜,因为不是原生态的;喝不惯自来水,他的舌头只认山泉水;劳作了一辈子的筋骨也闲不住,他想重新扛起锄头。公公反复念叨,要回大山里去。
公公已经七十岁了,他独自回山里,而且这个年纪了还要“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婆婆和丈夫起先是不肯的。一则公公年纪大了,虽然身体还硬朗,但他一个人住在山里,万一有个意外,叫人如何放心?二则,公公好容易把丈夫和小叔子都供着念了博士,都进了大学执教,在城里站住了脚,现在他又一个人回去扛锄头,丈夫和小叔子也觉着脸上过不去。于是丈夫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爸,咱老家那个深山小村太落后了,交通太不方便了,如今年轻人都从山里出来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走出来的,您操劳了一辈子,现在老了,不跟着我们享享福,还回去干什么呀?
这番话让公公生了很大的气,说他忘本,一夜抹泪怅叹。丈夫万分内疚,再不敢说这种话。
夏天,公公到底如愿回山里老屋了。临走时他说,我这次回山里,就再不出来了。儿子,你和你弟出来念书,如今都成家立业了,天各一方,一大家子,这么多年了,过年时从来没有聚齐过。我知道你们都忙,但现在你们的孩子都大一些了,能带着出远门了,如今交通也方便多了,水泥路都修到了老屋门口。以后,只要我还在世,每年过年,你们兄弟俩都要争取带着孩子回山里一趟,大人孩子一个都不能少!
山里公公的老屋,我印象深刻,是座木屋,老态龙钟。但它老出了一种温润的风格,老出了时光的味道,老出了久远的文化,倒叫人倍感亲切。
公公在山里老屋与青山流泉做伴,辛劳又心安地操持半年,开垦了几畦菜地,种了满山坡的金银花,还养了一群鸡鸭和几头肥猪,眉头舒展了,心情舒畅了,因为,这才是他喜欢的生活方式。到年底了,他老人家翘首盼着我们回归,阖家团圆。
虽然路途迢迢,关山阻隔,但到了腊月底,我们一家,还有小叔子一家,各带着两个孩子,跋山涉水,还是回到了山里老宅,过除夕,迎新春。
老屋越发老了,但被公公收拾得干净温暖。那厚雪覆盖的黛色瓦片,那墙角镶着残雪的劈柴垛,那细竹枝编的一圈篱笆,那屋侧叮咚轻吟的泉水,那梯田里成群结队自在觅食的鸡鸭……这一切组合起来,就像一幅温情的山村水墨画。而且,雪后,门前有更显青翠的竹林,石阶上有“竹叶”“枫叶”“梅花”的动物爪印;雪晴,屋檐下有串串闪耀的晶莹冰挂,山腰山顶有雾岚翻涌堆裹变幻不息……孩子们从没来过这样的深山,没亲近过这么多的小动物,没见过木头制造的老屋,很是兴奋,拍手说就像动画片中森林里光头强的小木屋。
年夜饭餐桌上,公公婆婆,我们一家四口,小叔子一家四口,老少三代,共十口人,十年来,终于有了第一次大团圆。一向矜持的公公,笑吟吟看着年龄身高参差的四个孙儿孙女吃喝玩闹,眼里的幸福满得要溢出来。
丈夫无限感慨地举杯说:“爸,过年好!我现在明白您对这山里老屋的感情了。您就是咱们家的定海神针、吸铁磁石。您放心,今后我们一定年年回这山里老屋,年年除夕咱一家人团团圆圆!”
易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