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每次读刘禹锡的诗,无不赞叹竹子的坚韧高洁。我的外公是个竹篾匠,我从小对竹子并不陌生。每当一条条青竹,变成细长的竹篾,在外公手中飞舞时,我便是最忠诚的观众,等待一件完美作品的诞生。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外公家门前那片青翠的竹林,既作观赏,也是竹编的材料。外公到林中挑竹子,我就跟在后面。只见他背着手,绕着竹林走一圈,这儿敲敲,听竹子声响,那儿看看,间或用手摇一摇竹子。他说,过嫩的不行,强度不够,过老也不行,韧性不够。终于挑到几根竹节长、表皮干净的壮实竹子,外公才露出满意的神色。他挥起锋利的刀,三两下就把竹子砍了下来。
盛夏时节,苦楝树投下一片清凉,外公坐在那张锃亮的竹椅上,开始了他的竹编活计。他先用刀和十字形木块,将竹子开为四片,又把每片一分为二;接着用厚背篾刀,把竹片分层,只取坚韧的外层。外公左手捏着竹片,右手握着篾刀,两手灵活协调,使刀锋顺着竹篾剥离处,丝滑地往下走。我在旁边看得紧张极了,但外公熟练利索,那把寒气凛凛的刀,仿佛一到他手中就乖巧听话。不多大功夫,竹篾分好了。每根竹篾宽窄厚薄一致,分毫不差。编织所需的粗支柄、细篾条、厚薄竹片,外公都不紧不慢逐一备好。
外公开始编织时,那才叫精彩呢。那双长满老茧的大手,竟像得了神力一样灵巧,或编或织或拉或穿,动作麻利,有条不紊。眼瞧着一根根篾条,一到外公手中,好像瞬间活了起来,摇身变成翩翩起舞的精灵,纵横交织,上下翻飞,姿势灵动优美,看得我瞪大了眼睛。却看此时的外公,低着头,抿着嘴,目光聚集于手中的竹篾,无论周围如何喧嚣,他都像全然不知一般专心致志。
这时,外婆如果站在院门口喊我们吃饭,外公总要被唤第二遍才应,他头也不抬,手也没停下,应声:“知道了,你先吃吧!”外婆就会嗔怪道:“干起活来,三餐都不记得啦!”
我看外公编得那么快,心想应该简单,就拿起竹篾学他。然而,外公手中的篾条,一会儿交叉缠绕,一会儿腾挪翻转,我看得眼花了,不小心被篾条划伤了手指,鲜血冒了出来。我“哇”一声哭起来,外公见状,立刻丢下手中的活计,摘来几片臭草叶,放嘴里嚼烂敷在我的伤口,才止住血。
“看你这小聪明,竹编哪是那么容易学的?”外婆一边给我包扎,一边说,“你外公十来岁就跟人家学,又织了大半辈子,你能跟他比吗?”
“我不管,我就要学,学会了比外公还厉害!”我不服气地嘟嚷着。
“好好好,教你教你,我收你为徒!”外公笑呵呵地说。
不过,他怕我再次划伤,就去采了几条簕古,去掉刺儿,代替竹篾,给我学着编。但我那心猿意马的性子,编着编着就丢开了,却开始琢磨着编一块“手表”。这会儿,外公编织着他的竹篾,我捣鼓着我的簕古,我们互不干扰,和乐融融。外婆打趣道:你们这一老一小,真好笑!
篾制品织好了,逢着圩日,外公就拿到集市上摆卖。竹篮、竹簸、竹筛、斗笠、箩筐……各式各样,一个个摆开,太阳照得它们更富有光泽,散发着竹子特有的清香,看着竟也像一只只落地的轻盈的蝴蝶,又像纸上手写的一行行工整的诗句,彰显出恰如其分的美。有经验的人,拿起竹篮看了又看,不住地称赞,每个篾制品都细密均匀、精巧牢固,竹丝拼接或收尾之处,看不到任何接头,也摸不到一点毛刺,拿在手里舒适,又结实耐用。落日时分,我们卖完收摊时,一位伯伯向外公预订了两只箩筐,并说下个圩日来取。
拿到辛苦挣来的钱,外公给我买了一袋奶糖、两只又大又红的石榴,还给外婆带了一盒绿豆糕。我拉着外公的衣袖,一路上蹦蹦跳跳,又对外公说:“我也要学竹编,能买好多糖!”外公宠爱地摸摸我的头:“竹编里的学问大得很,你能学会,当然好。”
竹编如诗,岁月如歌,年光于不知不觉中悠悠逝去。外公已不在人世,每当望着他留下的大大小小的旧竹篮,我的思绪潮涌——外公将心血与汗水凝结在每一个瞬间,成就了永恒的艺术。而他高超的手艺,我没学到一点,怎能不让人黯然伤神呢?
林翠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