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久久地沉湎于一种叫作饺子的食物中,宁静安恬又百感交集。假如生命需要检索来完善,那么,有哪一种能比凝神某种事物更直接呢?
以此,目光掠过无数事物,单单停伫在那种小小的面食上,妈说,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倒着。妈是地道的北方人,我们都是。我们用北方朴素的情感热爱着一种食物,甚至热爱着制作这种食物的过程,以及深深嵌入其间的气氛、情调和家族承袭下来的传统习惯。
我5岁时的记忆没有多少是清晰的,却单单记住了病弱卧床的姥爷,怎样在气色尚好的时候,给他的外孙女包饺子的一幕——姥爷将揉好的面团抓在手里,将手掏向面团的中心,一个洞形成。然后揉细,揉长,揉成一个匀细光洁的环,再然后随意断开那环,继续揉,揉得如同一条小白蛇,软硬适度,通体活泛,操在手中,如同灵物般,有了生命。接下来,将其顺在虎口里,左旋右转地揪剂子,一下一下很有力量,有声响,有迸散的面粉,有牙床也跟着使劲儿的形象,还有我一对眼珠定定地瞧新鲜……
而奶奶为我们表演的却与此不同。奶奶揉面,不从中掏洞,奶奶将面团一点点地变魔术般拉长,耐心地抻长、揉细。奶奶压剂子,是将其团在手心里,然后一用力,而不是一个个捏好、立住后,在桌上压成饼……
很多年后,在一朋友家,看其全家均用菜刀一下下切面剂子时,委实感到惊讶,自告奋勇地一路胡揪下去,大大小小参差不等,也布满了一桌子。
从此知道,那一家家带着各自特色的劳作,仿佛是一辈辈人传承下来的密码,不可解,不可知,却那么惊人的相似。在我们面对那一枚枚精巧的饺子时,你能从那捏出的纹路、那挤压的力道、那各个宛若孪生的形状中,体会出祖先温厚绵长的笑意吗?
还是在小时候,在姥爷家,依稀记得快过年的时候,会忽然来好多人,好多女人,大家围坐在热乎乎的炕上包饺子,手上忙着,嘴里聊着。后来知道,在北方乡下有一种习惯,在来到年的日子,多家妇女都赶往一处一起包饺子,包完了再赶奔下一家。这包饺子的过程就是一个天然的大聚会,天上地下的,无所不能地包罗进来,有意思的话题一个又一个,即便是听不懂的小孩子,也愿意老实地竖着耳朵,在玩中听三不听四地入了心,那种有着浓郁地方特色的文化启蒙就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而彼时,一帘帘包好的饺子正冻在冰天雪地里,单等冻实了,敲下来存好,以备吃时梆硬地扔到水汽氤氲的大锅里,煮沸。
几年前去南方乡下过年,只因那里有我的另一个家——夫家,夫有兄弟姐妹,侄子外甥,老妈妈还在。
那是我头一次离开自己的生长之地在外过年,依那里的风俗,过年并不是非吃饺子不可,好吃的也很多,可让咱来看,总感觉没饺子的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年,就想办法补救——到市场里买来肥瘦相宜的肉,又选来适合做馅的菜——芹菜没有,就用西芹代替,可那东西水分太大,纤维太少,即便开水焯过,剁起来也是四处迸溅,吃时就感到丢手艺了,很容易漏,没办法。但一大家子人热情高涨,全都热闹地聚拢到一起,连汤带水一起吃,当馄饨似的——南方吃法。可怜我剁啊揉啊擀啊包啊,供近二十口人的嘴,想想也快乐。
因为喜爱饺子这种吃食,记忆里关于饺子的内容,就很容易扎根。
上大学的第一年,班主任和我们一起过新年,全班在教室里包饺子——是猪肉牛肉两掺的纯肉馅。饺子皮是在一个个的制图板上揉擀的,之后在老师的办公室里,用电炉子一小锅一小锅地煮,30多个人,供不上嘴。班里除了几个女生外,有20多条光棍儿,但干起活来都像模像样,关键也是高兴,兴奋得吃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种热闹。
对包饺子这种操持的热衷由来已久。独身的时候,也愿意在自己的公寓里,一样样地置上,开干,弄好后,除了自己吃,还装袋送人。
发展到现在,我愿意包饺子——老公愿意吃,我愿意包,愿意看到他满足快乐的吃相。以至于,他在外面吃饺子,总觉得不如自家的地道。
对付他,我也很有一套,得啥弄啥,顺手即来——西瓜吃完,皮剩下了,挠吧挠吧硬皮,我当冬瓜用了,弄成素馅烫面蒸饺,一样挺唬人的。
咱家包饺子的家什很全。
咱家包饺子的次数频到别人想象不到。
肉剁了,面揉了……今天忽然就有了包饺子的心情,愿意一个人从头到尾地独自操练,一道道工序径自来过。
火旺水沸,弥漫开来的水蒸气里,那些圆胖饱满、漂浮翻滚、挨挨挤挤的小家伙们,让人心生爱意与欢喜。
暮至灯起,万家灯火的人间,起码有一扇窗内,有一盏灯下,有一些人欣赏并喜爱我的手艺、我的作品,带给我满足与欣喜。他们,就是我的家人。
曲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