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临近大年三十,大人会这样问小孩:“去外婆家要粽子了吗?”
“去外婆家要粽子”的招呼,像年前的一串炮仗,突然把年味点燃,除夕迎新的气氛从岁月的深处呼啦啦地拽到跟前。
少时去外婆家要粽子,是我的特权。母亲因人排工,大姐二姐干生产队农活,去外婆家要粽子对她们来说是大材小用。弟妹还小,走不了七八里路。这个美差自然落到我的头上。这事放在现在,母亲一定是流水线上的严厉监工。
“背妈那”(去舅家)是一件开心和荣耀的事。穿新衣,有好吃好玩的,还不用干活,我是一百个乐意。“背妈那”的礼物常常是鸡鸭和面条之类的东西,再穷也不能空手去。有一年实在太困难了,家里连一把面条也置办不了,母亲叫人给外婆带话:“太忙,不回去了,我自己包粽子给孩子吃。”外婆知道我们家的窘迫,哪有糯米包粽子,于是叫小舅送来粽子和腊肉。
外婆是个苦命的人。1939年,外公被国民党抓去修湘桂铁路时染疟疾而亡。外婆29岁守寡,生有三女一男,母亲是长女。幸好外婆的家公家婆健在,勤劳厚道,帮助她渡过了夫亡儿小之艰辛,孩子没夭折也没有挨饿。在我的印象里,外婆开朗豁达,没有寡妇的悲戚和自怜自哀。母亲嫁了个读书人,以为从此不愁吃穿,却经历变故,一贫如洗。外婆毫无怨言,鼓励她日子会好起来的,还时常偷偷地送粮送菜,接济我们。逢年过节去外婆家,外婆给我们家的糍粑、粽子最多。很多年后,两个姨娘闲聊还吃醋,说外婆当年就是偏爱大姐。
在岭南地区,有3个传统节日与粽子有关,端午、鬼节(七月半)和春节。这些节日里,人们包粽,送粽,吃粽。包粽是女人的活计,有的家庭因母早逝没人操持包粽之事,嫁出去的女儿大多借口不愿回家。见人伤心,不见人更伤心。端午和鬼节的粽子是凭吊和怀想,春节的粽子是送吉送雨送春风。
粽子不仅是美食,还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底蕴。嫁出去的女儿,年节携礼回家娘,娘家人要送粽还礼。大年三十晚的祭祖供品必有一串九子粽和两个红鸡蛋。这是祈求子孙绵延久久鸿福之意。如果家有考生,粽子有“一举中的”之意。
小时候,家里偶尔有粽子,我就想拿到外面吃,其实是想炫耀家庭的富有。常常被母亲训责:“拿出去吃就要分给小伙伴,不分,你就在家自个儿吃。”
小妹远嫁防城港六七年了,没有怀孕生子,母亲直絮叨:“不听话,嫁到远远的海边,喝风去。年节包了粽子也没法寄到,有啥好哩?”
小妹一直内疚,再忙,也要抽时间回家转转。讨粽是小事,看望父母是真情,终得祖上恩赐,生了一双儿女。老百姓最圆满的日子就是生儿育女,日子安康。
每次小妹回来,母亲就要张罗包粽子。烧禾秆滤碱水,泡米,洗箬叶,切五花肉,炒芝麻,剥板栗。母亲不用买来的小苏打,说那种碱粉哪有禾稻香。绑粽的禾绳必须是稻穗的末节,尺来长,大小合适,韧性好。收稻时家家户户都备有几把。
母亲包粽的场景已固定成心中的一幅画。母亲端坐,左手微拢,铺叶,放米,放馅,叶尾回折,轻弹箬叶,叶头对折,绑扎。一个漂亮的方粽大功告成。有时我也跟着学,但包出来的粽子差强人意,不是漏米就是叶子裂开,偶尔包成一个,也是头大尾小的丑棕。母亲为了赶工,先包好粽子,绑上一根禾绳定型,叫我完成剩下的工序。
手巧的女人,包出来的粽子周正大方,就像穿在脚上的布鞋,清楚地标注着这家主妇的女工水准。
三角粽的包法要一气呵成,中间不停顿,一停顿,箬叶就散开了。现在有家庭作坊雇人包粽,一个巧妇一天能包上千个。一个粽子工钱两毛,一天能挣200到300元。拢叶、填米、放馅、绑扎,无数次地重复,是艺术,也是辛劳。
现在人们包粽子,大张旗鼓,架大锅在院子里烧煮两三个小时。米、肉、芝麻、箬叶、禾稻,通过水火蒸腾,复合成了丰腴的口感。这时主人会招呼大家尝尝开锅粽,热气腾腾,一人一个。金黄剔透的米粒,黑白的芝麻肉香,从唇齿间溢出,一口下去,安抚味蕾,暖心暖胃。
小妹回去时,汽车尾厢塞满了粽子、大米、南瓜,母亲还嫌不够。车子启动时,母亲嘴里直说有时间就回来,眼泪汪汪地涌出,生离死别似的。
小妹回去后,母亲又自言自语:“算了,大老远的,回来一趟折腾,烧钱。”我知道母亲的心结,远嫁的女儿就是一盏走失的灯。粽牵千里,母女情深。我更加明白,再大的尾厢,也装不下沉沉的母爱,无边的乡愁。
毛南族不兴包两三斤米的大粽。方粽二抓米,角粽一抓米,方便吃用。大粽中间突,两头小,像个超级胖妇,贪个虚名,不实用。
糯米是米中贵族,生长周期长,产量低,米质好,颗粒饱满,一般种在冷水田。收割的工具是小巧的耳剪,剪下的稻穗,捆成一朵大丽菊挑回家。晒场翻晒或悬挂房梁,黄澄澄的一排,是最美的大地艺术。环江最好的糯米是驯乐的长北糯和明伦的香糯。
邻居家公斌是个爱糯之人,一次能吃下5个粽子,一盆汤圆,能挑200斤的重担。“爱吃”一词是改革开放后物质丰富才能这么说的。在物质匮乏年代,只能表述为“有或没有”。公斌一大早出工,鞭牛犁地三四亩,太阳偏西才回。人们问他:“这个点才下工,不饿?”他说:“粽子真是个好东西,扛饿,比牛还有耐力。”
粽子是干体力活的人的最爱。箬叶是衣,禾稻是辫,裹着米粒肉心,敦实,秀外慧中。欧阳修写诗为证:“五色新丝缠角粽,金盘送,生绡画扇盘双凤。”
有一次朋友寄来一箱包装精美的粽子,绑绳用的是包装线,顿感不搭,就像衣袂飘飘的女子腰间绑着一根麻绳。
表侄女留洋,带去粽子,闹出笑话。洋同学吃后说:“classmate潘,中国的汉堡好吃是好吃,就是那层绿皮韧性十足。”表侄女说:“哈哈,绿皮是粽叶,也是一种中药,吃了也没事,当粗纤维刮肠,减肥。”
有时看到垃圾桶旁扔掉的粽子,我心里难受,不禁犯嘀咕:吃不了就不要拿,吃多少拿多少,糟蹋粮食会遭天谴的。老百姓曾经盼望了几千年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才刚刚进入我们的生活,怎么能这样浪费?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希望知礼知荣辱与物质的丰足同步,让彬彬有礼、勤俭美德,进入我们的日常。
本人喜欢运动,还能以粽为餐,算是有福之人。现在喜欢粽子的人越来越少,嫌它粘腻,不易消化。喜欢点外卖的人越来越多,方便、快捷,免了架锅造饭,免了洗洗刷刷,日子舒坦。然而,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单薄虚无,无根无落。
如今集镇有专门的粽子铺,大小可选,口味可选,或甜或盐,或素或荤,下单就可快递到家。粽子成了家常。
粽是美食,是福祉,是亲情。与念想有关,与一切美好的祈祷有关。回外婆家讨粽的日子已经远去,自己只有儿子,没有女儿。没人管我叫外婆,没人管我讨粽子,我也就没有包粽之烦累。少一份烦累,也就少一份快乐。没人再问“去外婆家要粽子”的自己,岁月已经苍茫西下。
韦静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