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嵌在山弄里的老家,大年初一总是沉浸在浓厚的传统氛围里。诸如生新火、挑新水、穿新衣、贴春联、读晨书、放鞭炮等习俗,构成了山里人家欢度新春佳节的一道独特风景线,而全村共同举行的求雨仪式,犹如一枚印记,一直烙在我的心底。
老家地处高寒山区,一山连着一山,一弄挨着一弄,苦于没有小溪、河流的钟爱,零零散散分布在村前山后的田块,灌溉基本上是望天等雨,所以家家户户都备有一套形似勾号(√)的木制舀水器,用于舀水灌溉农田。每逢多旱的年份,人们常常使用三根长短不一的枝丫和一条粗糙的稻绳,把自家的木制舀水器架设在一口又一口的水井上,然后手脚协调用力,利用杠杆原理,上下“咿呀—咿呀—咿呀”地往复“撬动”,将井水舀到地面灌溉农田,才救活了那些即将干枯的禾苗,才能保住家人一年的口粮。老家那片由大山腾让出来的土地,系属五行缺水的山窝窝,居住在这里的祖祖辈辈,世世代代传承着大年初一求雨的习俗。
自记事起,每年村里的求雨仪式,都是在村头的那一棵老枫树下举行的。老枫树矗立在田坎上,扎根在石缝中,它那伸向天空的枝叶,热情地迎接每一缕阳光的拥抱,弯曲古朴的树干,沟壑纵横的树皮,满是记录山村祭天求雨的痕迹,满是刻印庄稼人家劳作的沧桑。在乡亲们的心目中,这棵老枫树是他们期望上天降雨救活禾苗的唯一寄托。
那段镌刻在记忆中的艰苦岁月,村里举行求雨的供品大概有三样,一盘腊干的稻花鱼,一篮本地的香糯米和一头出栏的本地香猪。它们身上都含有特定的寓意,诸如年年有余,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等等。腊干的稻花鱼和本地的香糯米在秋收过后就准备好了,而本地香猪,则从年头就开始饲养了,是由村里的队长照料的。香猪的饲料是红薯藤、玉米粉和稻米糠,全由各家各户供给。一头出栏的香猪饲养周期通常为1年左右,长长的猪毛,呈现出乌黑亮丽的光泽,肥得流油,需4个大人方能抬送到求雨的场地。
组织求雨仪式的是一位身材高大,身穿长袍,面容慈祥,辈分较高的长者。他按照传统的规矩,引导村民鞠躬祭拜,供上祭品,祈求天降甘霖、滋养禾苗、滋润万物。仪式结束后,参加求雨仪式的每户人家,均可分到一至两斤猪肉。那时,尽管家家户户都是缺油少肉,但是猪肉带回家后,每户人家都按照传统习俗,把分到的猪肉放入瓷坛里腌成酸肉或挂在房梁下腊干,直至惊蛰节气过后,天气渐暖,农事开始,才用作祭供牛神和地神的供品。这就是山里人家遵循四季更替的信仰,也是山里人家敬畏大自然的独特方式。
每年大年初一,晨曦初现,太阳刚刚从云层中醒来,那些温温柔柔的光线还未穿透山间的薄雾,乡亲们就已早早起床,忙着操办求雨的事儿。在那棵老枫树的跟前,他们有的用石头垒砌土灶,有的砍柴生火,有的铺展供台,有的打扫卫生,有的挑来井水,有的端送供品,每个人都怀揣一颗虔诚的心,精心准备着一场简朴、庄严、隆重的求雨仪式。当村里的牛角号声响起,新年求雨仪式就即将开始。那“嘟——嘟——嘟”的号声划破长空,振响山谷,响彻天际。我和村里的伙伴们被阵阵的号声吸引和催促,急得三步并作一步,沿着田间的那条小路,匆匆忙忙地向着村头两里之外的那棵老枫树飞奔而去,挤进求雨的人群中,学着大人的一举一动,虔诚地祈祷风调雨顺。
儿时参加的那一次求雨仪式,至今记忆犹新。那天早晨,太阳刚刚爬上山头,一股寒潮顿时从山谷里突然奔袭而来,紧紧地裹冻了山弄里的一切。在寒冷的天气里,那棵老枫树显得愈发坚韧,它的叶子虽然已经凋零,但并不影响它的雄伟壮观。它的枝条在阵阵寒风中不停地摇曳,似乎在诉说着无尽的传奇,充满着神秘的气息。在乡亲们上香祭拜的时候,一团团雾气突然从老枫树根部的那一个小窟窿里腾腾冒出,随着寒风飘到空中,一刹那间,“沙沙—沙沙—沙沙”的一阵冻雨,便从天空中飘落而下,如糯米般大小的冻雨颗粒,宛如天仙撒落人间的米粒,向人们传递祝福与希望。一时间,参加求雨仪式的乡亲们无不被这突如其来的祥瑞所感动。他们将这份珍贵的“礼物”视为新年福祉的象征,深信又将是个丰收的年景。大家纷纷举起酒杯,抬头仰望天空,激动地欢呼:“瑞雪兆丰年……瑞雪兆丰年……瑞雪兆丰年……”他们将内心的喜悦和纯朴的祝福,传递至山弄里的每个角落。
金色田野千重浪,稻穗飘香秋收忙。我的老家一直保留种植香糯香粳的原种,现在水利条件和抽水设施已经改善,山里的历史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然而,每当新春佳节来临,那段岁月里人们求雨祈福的场景,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莫江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