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次去外婆家,最想见、最显眼、最先进入视线的就是外婆家旁的那棵古枫木树了,它就像地平线上的一束阳光,告诉我,外婆家就要到了。
香枫树身高大粗壮,径围大约三位成人合抱之巨;树皮粗糙,皲裂累累,糙皮凹凸,排列有序,佛若放大了的古陶瓷之裂纹,彰显着它的古老与沧桑。香枫立于外婆家旁的古井上沿,根入巉岩之中,若伞若盖,荫庇古井。它春绿、夏墨、秋红、冬秃,四季轮回,岁岁常在。
外婆家旁的这棵枫树就像是我们的“引馋”树,每次看到它,都让人兴奋难忍。拜年的时候,远远望见那一树嫩绿若烟的枫叶,心里就像喝了一口蜂蜜,甜到了心底;仿佛闻到外婆家腊肉煮红薯粉的香味,它们穿过迷离的空气,飘进我的鼻腔,搅动我的嗅觉,让人馋涎欲滴。每年的暑假,我和弟弟经常泡在外婆家里,每次去,酷热难耐,走得疲乏的我们,见到深绿如墨的香枫便兴奋不已,巴望一个飞脚飞到外婆家里,舀一箪井水,躺在外婆家旁的枫树底下,痛快地享受一番。
每年的农历九月廿八是舅舅的生日,娘亲舅大,小时候除了巴望外婆生日,也巴望舅舅生日,赴生日宴会总是有好吃的。秋日的枫叶更像火红的旭日,舅舅生日这天,看到似火的枫叶,似乎就闻到了沁人心脾的肉香了。外婆将每年的冬至定作自己的生日,确是前所未有的,外婆说,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小时候兄弟姊妹多,谁谁的生日谁也记不清了。她说过了冬至就是年,冬至日头长根线,春天就会不远了。冬至是个好日子,这好日子就被外婆选作了生日。冬至是阳历节气,是农家耕作的参照,人们很少将农历节气作为生日的,所以每年的冬至都要父母提示我们,外婆生日了。冬天去外婆家还是比较冷的,但一看到那伸出黝黑藤萝间稀疏枯秃的枫枝,早已将寒冷抛在了脑后,一往无前地冲到了外婆家。
枫木树上有一物,光鲜夺目,四季常青,故而让香枫也宛若常绿乔木,它便是薜荔,俗称“捞泡”,也叫木莲。薜荔属藤本植物,它扎根于香枫脚下,似与香枫同根,枝节间还伸出像爬山虎触角般的根须,深入到香枫的糙皮之中,借助香枫的伟岸,节节攀高。但无论它如何疯长,都从来不冲出香枫的高度。对于薜荔,人们总有一种羡慕的心。它墨绿密实的藤蔓将古老的香枫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像冬日里的母亲用厚厚的棉袄裹护着自己的孩子,故此它曾被屈原在《九歌·山鬼》中描述成美艳山鬼的衣裳。每到初秋,薜荔果熟了,一只只像青熟的柑橘,缀满枫树枝头。熟透了的薜荔果皮儿软软的,形状和籽儿都像极了无花果。每到这时,表兄弟们就用自制的竹竿铁钩,将薜荔一个个从树上钩下来,再将薜荔果切开成几瓣,然后像剥柑橘一样,撕出里层带籽的部分,晾在太阳底下晒干备用。
暑假在外婆家,最让我难忘的就是吃上一碗用薜荔籽制作的冰镇似的凉粉。烈日高照的中午,我们和表兄弟抓一把薜荔籽,用纱布包好,从古井里舀出一盆冰凉的井水,就着井沿边上在盆里使劲揉搓,将薜荔籽里的果胶揉搓出来,边揉边搅,待果胶尽出,净出纱布,将盆子放在古井冰凉的水面上,半小时左右,一盆绝佳的解暑饮料——我们叫它凉粉——就做成了。它晶莹剔透,米黄闪亮;摇一摇,整盆凉粉无波晃荡,像极了后来孩子们常吃的果冻。舀一碗出来,加一点薄荷水(加白糖或蜂蜜更好,但是没有)吃一口,冰凉冰凉,爽口丝滑,香醇诱人,是任何果冻都无可比拟的。
南方的水井大都自然形成,外婆家旁的古井也是一样,非人工开凿。但谁也不知它成于何时。房屋依井而建,而且厨房与古井仅一步之遥,烹饪用水从不备缸备桶,只一柄箪子随舀随用,方便至极。古井之水冬暖夏凉,四季不断,水量固定,不多不少,供外婆周边200多人汲用;水质清澈见底,清纯甘冽,食之若甘。
说起古井,外婆常常神秘兮兮。外婆说,此井成于何年,谁也说不清,只听老辈人说,很久很久以前,本族先人从江西过来,见此地山青水秀,空气清新,土地宽广、肥沃,宜居宜业,更见此古枫立于巉岩之上,脚下有一眼清泉,水是生命之源,便决计在此定居下来。本族先人选址于止,颇得老天眷顾。先时只巉岩底下有一泉眼,泉水涓涓;而后大概因为人畜活动,也给香枫带来生气,古枫更渐成参天之树,故而泉水汩汩。为了保障泉水长流不断,先祖立下规矩,凡用水之家添丁加口者必得在泉眼周边栽种一棵树。尔后人丁兴旺,先人便依泉眼淘挖,扩容蓄水,终成一井。婆还说古井之水所以长流不断,是因为井底有犀牛护卫,不许恶邪作祟,每当年头岁尾,合族先辈还临井祭祀,以期犀牛保全,并常在井周植树造林,以涵养水源。
古井之水长流不断,不知养育了多少田客农人。古枫涵养着古井,古井滋养着香枫,薜荔借助古香枫获得更多的阳光,香枫依傍着薜荔更好地度过了寒冬。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依存。而薜荔籽揉制的香醇的凉粉借助这冰凉甘冽的井水,更显气象不凡。
张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