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了,小时候我们村里的孩子都抢着帮家里杀鸡宰鸭,因为那时不但能吃到盼望已久的鸡鸭肉,还能把鸡胗皮和鸭子的毛攒下来拿去换“麻糖”吃。
我们家乡把糖果称作“麻糖”,卖糖果的人叫做“麻糖佬”。那些“麻糖佬”好聪明,挑着“麻糖”担子刚到村口的山脚下就摇响了拨浪鼓:“叮咚叮咚叮咚……”一阵阵清脆的拨浪鼓声打破了小山村的寂静,孩子们像听到冲锋号的战士一样,从各个角落冲出来,瞬间将“麻糖佬”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根扁担挑着两只箩筐就是“麻糖”担。两只箩筐的盖子是翻转朝上盖在箩口,一只盖装着薄荷糖。薄荷糖白白净净,呈四角棱形,黄榄核般大小,一颗薄荷糖卖一分钱。薄荷糖吃到嘴里立即溶化,没一点嚼劲,可那薄荷味极浓,直往脑门冲,特别是夏天,吃一颗透心凉。另一只箩筐盖装着的是花生糖,当地人叫“豆橙”。“豆橙”是用花生米炒香去衣后,浇上红糖胶粘住,再切成小块,仅两节手指大的一小块卖两分钱。虽然“豆橙”比薄荷糖贵一倍,但“豆橙”香味浓郁,香透牙根,一口咬下去“卟卟脆”嚼劲十足,真是一分钱一分货。“豆橙”还可以把花生米掰开一粒粒吃,一块“豆橙”能吃很久,所以我最喜欢“豆橙”,就是买“豆橙”的钱不够,宁可攒长点时间也要买“豆橙”。当然,如果确实很久没吃过“麻糖”了,实在顶不住,只好买粒薄荷糖“顶顶档”(解馋)。
有首儿歌唱道:“豆橙香,柑子凉,没钱买,嫁夫娘(老婆)。”虽然有点夸张戏谑的成分,但也说明这“豆橙”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我们小孩子想吃“豆橙”又没钱买,大人也不会给我们买“麻糖”吃的,这属于高消费。大人说,在生产队里劳动一天才二角钱,要养活全家。而你们小孩子买一块“豆橙”就花了二分钱,又吃不饱,太不划算了。所以小孩子买糖吃的钱是拿不到的,村里的孩子好像也没这个先例。但那“麻糖佬”的拨浪鼓摇得叮当响,好象声声都敲在我们的心尖上。
有一次我们围着“麻糖”担团团转,又没钱买,“麻糖佬”看出了我们的心思,一直吹嘘他的“麻糖”如何如何甜脆凉喉,鼓动我们买,我说没钱,他就说找大人要呀。我说要不到,他就说可以拿东西换呀。说完,“麻糖佬”端开箩筐上装着“麻糖”的盖,把从别处收来的东西让我们看,里面净是些废铜烂铁、鹅鸭毛和鸡胗皮之类的。我们一下子醒悟了,即刻回家里找,当然一下子是找不来这些东西的,收效甚微。但从那以后,也为我们指明了一条“发财”的门路,我们也学会了从日常的生活中慢慢积累“财富”。于是,逢年过节,我们就主动帮大人杀鸡鸭,把鸡胗皮和鸭毛攒下用畚箕装好晒干换“麻糖”吃。
用来换“麻糖”的东西从来都是不称重的,“麻糖佬”把我们拿来换“麻糖”的东西拿在手上掂一掂,就告诉我们能换几个薄荷糖或“豆橙”就行了。一般一只鸭子的毛只能换一颗薄荷糖,两只鸡胗皮也只能换一颗薄荷糖。
有个“麻糖佬”常到我们村卖“麻糖”,那“麻糖佬”有点瘸,右脚好像短了点,伸不直,走起路来画圈圈。他右眼也比左眼小,还从来就没睁开过,只眯着一条缝。头也往右边歪,看人时总是呲着一口大黄牙,第一次见还挺吓人的,我想他肯定不是什么好人,电影里的坏人都是长这样的。
那“麻糖佬”还超级“利屎”(抠门),我们拿去换“麻糖”的东西,他往往会把价格压得很低。毕竟过年过节才杀一只鸡或鸭,我们常常只能换到一颗薄荷糖,只能看着“豆橙”垂涎三尺。
那年春节,我家杀了一只七斤重的大白鸭,我早早上去帮爸爸拔鸭毛。因天气奇冷,把我的小手冻成了胡萝卜。但我心里盘算着这么大的一身鸭子毛应该换到一颗“豆橙”就忘了寒冷。但一想到那个“利屎”的“麻糖佬”又心凉了。我心有不甘,这么大一个鸭子的毛,我一定要想办法换一块“豆橙”吃。
春节后也就是年初四那天,家里的糕点饼干等零食早吃光了,那个瘸脚“麻糖佬”好像会算时辰一样,准时在村口就摇响了拨浪鼓。我先把一畚箕鸭毛端过去,“麻糖佬”伸手抓起鸭毛一捏,歪着头说:“这么少哇?”没等我回答,他就伸出一个手指说:“勉强够一颗薄荷糖。”我又转身端了另一畚箕鸭毛出来,他又是一捏,眼皮也不抬一下说:“还是这么少,算啦,再给你一颗薄荷糖吧。”我窃喜,赶紧说要两颗薄荷糖兑换一颗“豆橙”。“麻糖佬”给了我一颗“豆橙”,我拿了就往家里跑,生怕他反悔了。
爸爸见我拿一只鸭子的毛竟然去换了一块“豆橙”回来,觉得奇怪。他以为我偷拿了家里的钱去买糖吃,一阵严厉的问话,我只好如实招供。我是把那只大白鸭的毛晒干后,分成了两份,分别用两个畚箕袋装着,再扒拉得蓬蓬松松,看起来有很多的样子。爸爸听后态度缓和了些,但还是批评了我。爸爸说,那个“麻糖佬”说你的鸭毛少,就是已经发现了你这个小“聪明”,只是不想戳穿罢了。然后,爸爸还给我讲了那个“麻糖佬”的身世。
瘸脚“麻糖佬”是邻村人,家里两个劳动力,六个孩子,生活相当艰难。“麻糖佬”三个孩子都读书了,他就在生产队劳动回来后,利用夜晚时间上山砍柴卖来筹钱给孩子交学费。一次夜晚下雨,天黑路滑,“麻糖佬”砍柴时不小心从山崖上摔下来,把一条腿摔瘸了,一只眼睛也划伤了,落下了后遗症。后来他再也不能参加重体力劳动了,就想办法卖“麻糖”、收废品维持生活和供子女读书。后来他的六个子女全读书了,没有一个辍学的。
爸爸还说,你今天“占”了那个“麻糖佬”半块“豆橙”的便宜,虽然只是一分钱,但也是他孩子学费中的一部分呀。他收你这个鸭子毛一分钱没赚到,白给你吃了半块“豆橙”。人家是为了子女读书而动脑筋多赚钱,而你却为了自己的口福而动起歪脑筋,太不应该了。爸爸的一番话说得我脸红耳赤,无地自容。
那块“豆橙”我放了很久才拿出来吃,吃着吃着总觉得不是滋味。原来是“豆橙”里混着一粒炒煳了的花生米,所以这“豆橙”的味道是苦的。
后来我记住了爸爸的话,想吃“豆橙”就在多找能换“麻糖”的材料上想办法。家里偶尔吃剩下的猪骨头、山上竹林里的知了壳(蝉蜕)、牙膏管子、废电池壳……凡是能换“麻糖”的东西,我都把它捡回去攒起来,直到够换一块“豆橙”的时候才拿出来换,这样得到的“豆橙”,吃起来颊齿留香,真甜!
牧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