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字,有着火辣辣、鲜灵灵的生命气息。对于欣赏者而言,一幅字帖,是一扇窗,可见情怀、文章和故事;而在文化的宴席上,王羲之的橘子、王献之的梨,杨凝式的韭花、怀素的苦笋……一直鲜美如甘醴。不同的字体,各有深味。
书法中,最爱草书,也最敬草书。那是一个人淋漓漓的内心世界:墨随笔走,笔从心行,心魄挥洒,工拙不计,恣肆飞扬,一派生气!
草书的草,不是草率和潦草;而是结构俭省,点划连字;是偏旁假借,笔势连绵;是笔意奔放,血脉相连。
写草书,手头是风一般的速度,笔下是说不尽的大千:是秋草折,是飓风走,是惊雷奔,是行云游;是春蛇动,是霭烟起,是雨夹雪,是月如钩。是路边雏菊,风中摇曳花香溢;是崖畔老松,当空俯下那一横。
世间无物非草书,悟道只在须臾间。
被皇封“草圣”的张旭,以纸为天地,笔墨做风云,“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据说他起初用工刻苦,但总找不到书写的精妙处,于是去拜访褚遂良。褚遂良告诉他:“用笔当须如印印泥。”他反复琢磨,不得其解。有天他去江岛,看眼前风平浪静,书写的兴致上来,便在沙滩上以手指作书。这一写,忽然顿悟——使笔力刚好透过纸背。草书下笔像沙滩作画,力度适宜,才有明媚效果。心神骛之,触类旁通。他又从剑器舞中觅到了紧凑有力、飘忽多变的狂草神韵;从“公主与担夫争道”悟得了书法的穿插避让之理。他的《肚痛贴》(右上图,局部),可见其天赋与性情——上下映带,缠绵相连,颠味十足,意象叠起;如飞瀑奔泻,雷雨交集。那是一股气韵推着笔画运行。粗与细、轻与重、虚与实、断与连、疏与密、开与合、狂与正,回环往复,错综变化,直如“神虬出霄汉,夏云出嵩华”。
抽象的点划里,跳腾着一颗热扑扑的心;方寸盈尺间,笔力饱满而自信。
古人习字如修行,砚台墨香浸润着他们的全部生命。书史上跟张旭齐名的怀素,幼年出家,爱习字却无纸笔钱,便以木板做漆盘习字,经年累月,写坏了数个漆盘,后来换成芭蕉叶。宋《清异录》载:怀素每天练写,附近的蕉叶都被摘光了,他专门种植了一片。新长的芭蕉叶舍不得摘,就站在芭蕉树旁,临叶而写。
那年,怀素专程到长安向张旭讨教书法之道;不巧张旭已回故乡,他只见到了颜真卿和张旭的学生邬彤。颜真卿以“古钗脚、屋漏痕”等自然现象启示怀素,怀素恍然:“贫僧观夏云因风变化,奇峰迭起;又见墙壁坼裂之痕,无不自然。”由此悟得书法真谛,书艺大进。其《苦笋帖》(右下图)两行十四字,以篆书笔法入草书,旋笔藏锋,笔画刚健。线条细处轻盈而不弱,重处厚实而不拙。布局上疏下紧、上轻下重、上放下收,飞动圆转,错落有致。此书被誉为“碑帖”里的笋烧肉,肥瘦相间,滋味奇异。
怀素喜酒,酒酣人醉后,执笔走墨间。有诗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一颠一狂多意气,大叫一声起攘臂。挥毫倏忽千万字,有时一字两字长丈二。”他将一腔真情挥洒于书写,半醒半醉的奇妙契合,理性和天性的诡谲临界,使书法最大限度展现了一个人的灵性和天性。
草书,一种大美的艺术。它无言而有诗篇之意蕴,无动而有舞蹈之神形,无声而有音乐之旋律,无色而有绘画之斑斓。其美,在气韵,在神行,在节奏,更在自由。相较于其他书体,草书在“法”外,有最大的自由。一篇之中,可大字如斗,可小字如蝇;笔画粗如手臂,细如发丝;短则一点,长则一行;墨浓如猪,墨枯似藤;纵横交错,自由奔放;酣畅淋漓,笔尽意留。
如果说正书是正襟危坐、举止规矩的庙堂大儒,草书就是放浪形骸、自由放逸的乡野少年。草书的自由放达里,有着书家的品格与气度。
近代草书大师李志敏先生言:“临于池,酌于理,师于物,得于心,悟于象,然后始入草书妙境。”抵达那种迷人的自由创作之境,须悟道,须笔力,须神气,须修炼,更须经史子集、人情练达、世事洞明,那都是深厚的字外功夫。
米丽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