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田野其实是一本书。一本非常耐读、一辈子读不厌的书。
我读的书虽不算多,但田野这本书,却自认为读得最是入脑入心。上世纪六十年代,我扎扎实实做了十年农民,也就是说,在田野里摸爬滚打了十年。做农民的过程,也就是阅读田野这本书的过程。十年不算长,也不算短,我与田野朝夕相处,炎凉与共,它中有我,我中有它,情感甚笃。我几乎成了田野的一部分,成了一株茁壮禾苗,成了一只与田野形影不离的蓑衣鸟。田野里至今应该留有我用汗水书写的文字,有我用双脚盖上的钤印。我心里明白,书写田野这本书的并非一般意义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不可能写出这种风格的书。写这本书的是一些极普通的泥腿杆子。泥腿杆子们朴素的文字发表在光天化日的田野上,承受着阳光雨露的滋润,历万万千年,大地不朽,这本书亦不朽。
这本书为四卷本,就是春之卷、夏之卷、秋之卷、冬之卷。内容关乎国计民生,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可谓包罗万象;亦关乎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之四时运行规律,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更关乎仓廪丰盈、芸芸众生的肚腹饱暖。这本书没有书卷气,有的只是泥土的芳香,草木禾稼的芳香,实用价值极高。
这本书博大精深,读懂它必须深耕细作,切忌浅尝辄止,不能读了春而忘了读夏,读了夏而忘了读秋,读了秋而忘了读冬,不然必是管中窥豹。
我认定田野是一本书,是从一位农村大嫂的话里得到的灵感。有一次生产队里忙春插,我对身边一位大嫂说,这像不像你们平时描花绣朵纳鞋底?大嫂一愣,忽儿笑着说,我看倒更像你们读书人写文章,一句一句地斟酌,一行行地排列,合起来就是一本书。我当时觉得大嫂这句话就像是对我打开了一扇天窗,心里亮堂得如阳光普照。
我的父亲是个很固执的农民,他对我的回乡务农似乎有一箩筐的成见。他有一个很极端的见解,说人生在世,要么和他一样,一双赤脚行走在山水草木之间,心目中只有五谷,即便大字不识也没什么要紧;要么穿上鞋袜做个读书人,眼睛里只有文字,即便五谷不分也并不失身份。并因此指着我数落:像你这样上够不着天,下够不着地,实在不是个事。父亲的观念太绝对,他分明把“耕”和“读”对立起来了,其实乡村好些厅堂上是有“耕读为本,诗礼传家”之类文字的,父亲不懂,固执己见,拿他没办法。
但我不后悔。不仅不后悔,反而作古正经把田野这本书真正读到了心坎里。譬如对待一丘田,我是那么专心致志,犁了又耙,耙了又犁,似乎总要从泥巴坨里倒腾点什么出来才甘心。泥巴坨里能倒腾出什么来呢,捣腾到最后,也无非就是春华秋实这四个字的收获。无非就是将正月立春雨水,二月惊蛰春分,三月清明谷雨……这二十四节气背得滚瓜烂熟。
但仅此也就够了,够我享受一辈子了。我把这看作是我的资本。
后来我去城里谋了份工作。因为有了对田野这本书的阅读经验,再阅读城市这本书,感觉上就比较得心应手。记得有一段岁月,省里下放了几位文化界颇有点名气的人士来我所在县城工作,几度交往之后混熟了,我称呼他们为老师。有一次我们下农村去,在一户农家用餐,有一盘菜是青椒炒肉,其中一位就问这户农家主人,他说我有个问题总是弄不明白,我平时顶喜欢吃红辣椒,红辣椒好吃,色泽又漂亮,为什么你们菜地里全是青辣椒而没有红辣椒?红辣椒难种吗?主人掉头看着我,好像没弄明白他问什么。我读过田野这本书,自然是弄明白了的,这时候我觉得我有理由向他兜售我从田野里学来的知识,于是就替主人回话说,你恐怕对于辣椒的生长过程没弄明白,青辣椒红辣椒其实是辣椒一生的两个阶段,青辣椒是青年阶段,红辣椒是老年阶段。哦,我还以为是品种不同呢。问话的这位老师显然有点尴尬,呵呵笑了好一阵。这位老师其实人挺有趣的,书也读得好,只是不熟悉乡村,不熟悉田野,所以经常闹笑话。记得他还曾为红薯的问题向我请教,他说他从未见红薯开花结果,那么红薯的种子问题是如何解决的?我说红薯的种子就是红薯本身啊。他一激愣,似乎还懵懂着,后来我又解释半天他才突然开窍。
他是个实实在在的读书人,但面对田野这本书却似乎是个文盲。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奇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短板,都有自己的局限。这些局限并不影响他成为我文化上的引导者。
田野是人类心灵的家园,是人类储存食物的仓库,每个人的灵魂和肉体都有赖于它的滋养,不然我们人类将失去一切。所以自古以来,人类都非常关注田野这本书的书写与阅读。直至今天,我们的政府,仍是孜孜不倦在三农问题上作文章。所谓三农,自然是农村农业农民,所指范围看似很宽泛,但落脚点还是田野。
现代社会,科技发达自不待言,一些城市中人,生存之便捷,简直无以形容,譬如三餐饭桌上的绿叶蔬菜,无论春夏秋冬,没有一样缺失,即便隆冬时节照样能吃上春天的蔬菜,于是脑子里渐渐便没有了四时的概念,久而久之,与田野就有了那么一点距离。当然,这里指的不是情感上的距离,而是感觉上无意识的距离。我曾为此写过一首诗,借以抒发感慨:“城市中没有季节/没有春夏秋冬/没有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没有小雪大雪小寒大寒/街道堆满了大棚蔬菜/大棚蔬菜从来不遵守四时约定/城市里装有空调/空调模糊了严寒和酷暑的界线/住在城市中的人以为四季如春/不再管春种秋收这些繁文缛节/端午节偶尔吃个粽子/再也吃不出乡村的味道/中秋节偶尔吃个月饼/却担心血脂会升高/他们认为四时节令很俗气/是一种农民意识”。
所谓诗,自然是调侃,没有实际意义,不过是想强调田野这本书,确乎值得认真去阅读。那么让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去亲近田野吧。亲近田野,其实就是亲近那片生机勃勃水稻,亲近那缕始终缭绕在头顶不曾逝去的炊烟,亲近村门口那眼四季不竭的水井,以及田野里蛙们的那台激昂欢快的晚会。还有,你的年迈的双亲,你的始终充满温馨的曾经的居屋。
田野,始终是我们生命的揺篮。
李长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