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校园离家两三公里,十分破旧,只有两层,校门是铁栅栏,一下雨,铁栅栏下面全都是黄色的铁锈水。我们早早就去上学,抄近路,从稻田中走。水稻将晨露一饮而尽,摇摇晃晃,像醉酒的老翁。走过了那些田,裤子基本上会湿到大腿根,我们学聪明了,把裤脚挽高,从远处看像光着屁股。
儿时我们上学的冲劲就像秋日里的稻浪,一大片一大片呼啸,势不可挡。我们习惯早早地在校门口等待,老师一来开门,我们便一窝蜂地闯进去,也不知道自己具体要干些什么,只是感觉很快乐。
我们把开门的老师叫作“老罗”,是一个身兼数职的老师,四十岁的年纪。她既要管学前班那群崽子们,也要负责开校门和我们每天的早餐。她总是把头发剪得很短,无论什么时候腰上都系着淡蓝色的围裙,围裙很干净。排队领早餐的时候,有些人喜欢用筷子敲饭盒,边敲边喊:“老罗老罗快开箩,小孩小孩饿不得。”
起初,我没有钱交早餐费,爷爷说那学校稀里巴啦的粥,拉泡尿就没有了,填不饱肚子。其实他是嫌学校的早餐费太贵。所以一到三年级,我都是吃完爷爷煮的面才去上学,四年级以后,吃自己煮的。他们笑我没钱交早餐费,我从不反驳,我确实没钱。
别人排队领早餐的时候,我会在走廊上看着,因为那香味实在是诱人。六年级的教室在二楼,走到尽头往下看,可以一览无遗。我看着老罗箩里的馒头,瞪大眼睛数着,“啊!还剩两个!”我多么激动,老罗朝我这个方向看上来,点了点头,她这一动作示意我,那两个馒头将属于我。拿了馒头,我躲在一楼楼梯底下狼吞虎咽。同学们看见了,以为我是老罗的亲戚,不交钱也可以吃。
老罗是我刚升六年级的时候才转来的,听别人说她之前在中心小学教,因为期末考试前抓到两个去水库游泳的学生,用冬青树条抽了他们一顿。学生的家长把老罗给告了,然后她就到我们这儿来了。还有的说她是因为改嫁才来到这儿的,她的老公是学校后面那块田的田主。学校里关于老罗的传闻很多,有许多不入耳的,但丝毫没有影响学生们和她的相处,因为她做的早餐是绝对好吃,不论馒头、肉粥还是汤粉,比前面几个脾气暴躁的厨婆好上千百倍。
我从来不参与他们的讨论,我感觉老罗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我也从来没有问过老罗为什么要给馒头我吃,我不敢问,我怕问了之后她就不给了。不过自从吃过那两个馒头后,我有了梦想:当一名像老罗那样的老师,会教书也会做馒头,还要嫁给一个在学校周边有田地的男人,春天的时候种满水稻,收获谷子,打出白花花的大米煮肉粥,或者换成面粉做馒头,一个学生发十个,让他们吃个够,让他们能像春天被雨水浇灌过的小树茁壮成长。
六年级上册,学校要求我们每个人从家里带来一些花草树木种在学校新建的绿化带里。我毫不犹豫选择了稻谷,放学后去田里挖了两株,连根带泥。爷爷知道后骂了我一个晚上,拿起扫把就要抽我。同学们见我拿稻谷去种,笑我,说我脑抽。
我当时脸皮也厚,回怼他们:“你们懂个屁!”我想着种下去后,我的稻谷会在花花绿绿的植株里结出金灿灿的稻穗,多么耀眼,多么闪亮,如同夜空里发光的星星!东西种下去后,是老罗负责帮我们浇水,她似乎知道那两株稻谷是我种的,浇水的时候特意浇多了一点。没过多久,水稻终究是撑不住了,整个身子往泥里趴。班里的男同学说要把我那半死不活的稻谷割了,当晚放学我就把他们的仙人球摘掉了放进牛屎堆里。
它彻底死了后,我伤心不已。老罗拍拍我后脑勺,说:“每一种生命都有适合自己生长的泥土。”那时候我不知道话里的意思。
割完稻谷的田,光秃秃的,剩下那些尖尖的梗,显得好凄凉。爷爷又叫我好好读书,不然以后只能牵牛去耕田。于是我好好读书。可是,好好读书也得耕田,放晚学后得到田里去,用脚把浮起来的稻梗踩下去。爷爷和老牛在前边,我在后边,不光是踩稻梗,还负责摸田螺。干活的天总是很快就黑了,打谷机的声音渐渐停了我们才回家。暮色很浓,天紫红色的,我们对这种美丽的晚霞习以为常,不觉得浪漫与美好,只有深到骨子里的疲倦。望着黑夜中那片收获过后的丑陋田地,知道里面还会继续长出稻谷,又被割去,如此反反复复,好像没有个头,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小学毕业之后,我很久没有去过学校,只是远远路过时看一眼,它还是那样,那里的田野还是那样。初中毕业后,我去过一次。班主任跟我说老罗在我们毕业后一年就走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其他学校闹出了学生吃学校的早餐中毒事件,教育局不允许农村小学给学生做早餐了。
离开村子上初中,原本成绩平平的我忽然开窍了,连连考得班里第一。三年后考上高中,又过三年考上大学,去到外面的城市求学。期间也遇上过许多好老师,可没有过像老罗那样亲切的,然而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老罗的全名是什么,只记得她干净的淡蓝色围裙和那些好吃的早餐。
毕业后,我在镇里的一所初中当老师,每个周末都回一趟家。老爸的摩托车载着我往家的方向疾驰,我很享受地看马路两边的田,稻穗沉甸甸的,我想摸摸它们,应该是炙热的,怀着希望,发着光。看着看着我恍然醒悟,想到一句课文:“秋天到了,稻田里的稻谷笑弯了腰。”用这句来形容眼前这片田最合适不过,老罗常说:“考试的时候要写拟人句,你们就写这句,谁再写不出来我就要敲他的脑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