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凡一平撰写题记《上岭屯记》的石碑。
在我家乡对面河的马路边上,立着一块秀气的石碑,这块由著名作家凡一平撰写题记《上岭屯记》的石碑上,刻着“十里竹海”四个飘逸隽秀大红字,石碑犹如为那片翠绿的竹海注入了一颗红色的灵魂。十里竹海与石碑隔河相望,对称呼应的两岸码头,像两道宽广的臂弯,把二者相连,将两者怀抱,让二者融为一体。
我的家乡上岭,在十里竹海的怀里,坐落在红水河畔,蜿蜒奔放的红水河滋养着沿岸十里绿如蓝的竹海。远远望去,竹海像一段绿色丝带,挂在碧水蓝天之间,把村庄包裹在美丽和幸福之中。微风拂起,竹海慢慢起伏,婀娜摇曳,像微风中起舞的曼妙舞者。
竹子种类繁多,各具特色。家乡竹海主要有刺楠竹、金竹和毛竹等。刺楠竹竹干有碗口一般粗细,竹枝带刺,如天然的带刀侍卫,让人望而生畏,一般农家用来做房梁、竹排等。金竹比较直,有杯口一般粗、无刺,质地比较坚硬,可以用来做竹椅的骨架,编簸箕等载重的竹器;毛竹和金竹差不多粗细,只是比较软,时常垂头弯腰。毛竹是竹席等竹编制品的主要材料。
其实,竹子浑身都是宝。竹叶是牛羊的最爱,干的竹叶、竹枝是上佳的柴火;竹笋是人间美食,长高后,脱落的笋衣,可以做扇子,也可以烧饭;更重要的是竹子可以卖钱,也是建房、编农具的好材料,还可以用来造纸……
说起竹子,不可不提竹笋。家乡竹海里长出的竹笋,可是带着家乡味道的,让我迷恋得不能自拔,时常在梦里品味。但是,竹笋吃法是有讲究的,如刺楠竹竹笋比较大,质地比较粗,食用前需要去掉竹衣和老的部分,切成块或切成可直接食用的丝,焯水几分钟后用冷水泡过才能食用。而比较纤细的金竹、毛竹等的竹笋,质地比较细腻、口感爽脆,清理竹衣后,切成细丝,泡水几分钟即可煮食,不需要焯水,如我们食用的甜笋一样,一切一炒即可,与现在生活的快节奏比较吻合,成为我们食用笋的首选。
家乡的竹海对我来说有特殊意义。
那里有让我一生流连忘返的气息,有我父母的血汗、有我兄弟姐妹的疼爱、有我玩伴的欢声笑语、有父老乡亲希望的眼神。
小时候,我时常在竹海里和玩伴玩“快乐火车”。用竹条把笋衣穿破串成串,再找一根干枯的竹子,打穿竹节,连通竹筒,将一头点燃,牵引成串的竹衣、举着燃烧的竹筒,一伙人在黄沙路上飞奔,像极了电视里浓烟滚滚奔驰的蒸汽火车。如果没有父母的召唤,我们可以从清晨玩到天黑。我们还有捉迷藏、占营、斗鸡等玩法。“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借力打力、以退为进、以弱胜强等生活技巧和智慧,都是在竹海里培育的。更何况,在春夏的竹海里,我们还可以掏鸟蛋、找笋蛹笋虫,竹海边上的河里还可以网鱼摸虾。一个破碗、一瓢河水、一眼泥巴灶,燃烧竹枝竹衣,一会儿工夫,香喷喷的鸟蛋、鲜美的小鱼小虾便让我们垂涎三尺。笋蛹白胖胖的,笋虫剥去硬壳,放在火边,一会就烤得黄澄澄的。烤好的笋蛹在嘴里一含即化,香脆可口。这是竹海在那个贫瘠的时代赐予我们最大的快乐,也是我爱上竹子最原始的动机。
那时候的竹海还是我们编织梦想的家园。玩累了,伙伴们席地而躺,望着透过竹叶星星点点的阳光,我们时常一本正经地编织着长大后当老师、当科学家、当军人、当干部、当工人……的美梦,憧憬着娶妻生子的幸福生活。伙伴们聊的梦想,似乎每次都有些差别,就如人的喜好,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会随之变化一样。肯定的是,我们儿时的梦想竟也陆续变成了现实。尤其是住在竹海边上的凡一平和他旅美的科学家哥哥,足以鞭策几代人。
那时的竹海是快乐的,也是压抑的。
夏秋之交,奔放的红水河稍稍安静,不那么狂躁后,村里做生意的人开始结伙收购竹子。将竹子削去竹枝,捆成竹排,放到河里,再把一排排的竹排叠在一起、连在一块,连成几十米长、多层叠加的超级竹排。十几个壮汉手拿划水竹竿,腰别弯刀,全副武装,随着整齐的“嘿呦嘿呦”的吆喝声,超级竹排顺着河水向几十公里外的城市港口漂去,这叫“放排”。“放排”是有讲究的,一般在八九月份比较合适。这个时候,红水河不那么湍急,危险系数较低。再晚一些,雨水变少,河水退去,红水河的水速又达不到推动超级竹排下流的效果。“放排”就像打仗,注重天时地利人和。
“放排”之时,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之一。村民们看着一条条光溜溜的竹子,就像看到一根根黄灿灿的金条,眼里放光,声音洪亮,干劲十足。当时,红水河还没有建太多水电站,河水就像出笼的猛兽,凶猛奔流,加上礁石林立,虽然在合适的时候“放排”,但还是危险重重。看着家人满眼的期待,想着回来时口袋里又多几张养家糊口的钞票,壮汉们目光坚定,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吼声震天的红河水中。经验丰富的“放排”老大(舵手)戴着草帽,眯着眼,赤裸着被晒成红褐色的上身,站在长长竹排的末端,手持四五米长划桨,左右滑动,掌控着竹排的行进方向。其他年轻水手,手拿长竹竿,左右点刹,探探水中暗礁,让竹排顺利沿着老大指明的方向前进,保证竹排不会搁浅或撞上礁石而侧翻、散架。女子们看着自家男人渐渐消失在远处的河面上,就像看到了东升的太阳。
竹子可以直接卖钱,衍生的竹椅、竹筐、竹席、竹簸箕等竹产品,是乡亲们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而且竹子是建房子、铺晒场、修栅栏等的主要材料,是当时乡亲们财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因而,对于家家户户来说,当时的竹子胜似他们的宝贝儿子,春笋就是他们金贵的孙子,是碰不得的。因为竹子可以卖钱,是家里的摇钱树;竹笋就像银行,存够年限后(长成竹子后卖钱),又变成村民的提款机。
正因为那个时候的竹子金贵,每家每户种竹护竹都很勤快,甚至疯狂。村民们往往因一块碗口大的土地,或者一棵不小心被碰断的竹笋,争得面红耳赤。当时,我们进入竹林都是成群结队的,自然构成互相监督、相互佐证的关系,以免被误认成小偷。
家乡的竹海是由无数个竹丛组成的,每一丛都很规整,各自捍卫自己的领地。春夏时节新长出来的竹笋,也是挨着自家的领地破土而出,不会越界,甚至向外弯一弯腰的越界意思都不敢有,正直得如自己笔直的前辈。我家只有三丛刺楠竹、两丛金竹、四五丛粉单竹,属于“少竹一族”。我家的竹丛就像我家是从山弄里搬出来,插在上岭的一隅一样,也只能艰难地挣扎在竹林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却也蓬勃向上。
我外出读书后,村里的青壮年也怀揣梦想一波波向外涌,不是读书就是到长三角、珠三角筑着各自的小康梦,村里只剩下留守的孤寡老人和孩童。竹海也开始沉静下来,只有沙沙声,只剩鸟儿孤独的鸣叫。“放排”、竹编、卖柴火等传统甚至原始的赚钱方式逐渐消失,竹子的经济价值不再那么重要了。竹海在时代的光芒中渐渐转型。
一些没有外出务工的中老年叔伯,竹海变成了他们撒网、垂钓的休闲场所。竹海里时常传出捕获鱼儿的喧闹声。尤其是晚上,竹海边上的红河水里,一艘艘小渔船、竹排在河中穿梭,渔民在夜幕和竹海的掩护下,辛勤地撒网、投料、放线,期待着第二天的好收成。从远处望去,此刻河里的灯光好像是从竹海顶端亮出的,像浩瀚天空中的星星点点,羞涩地眨眨眼,一闪一闪的,似乎在不停地点赞淳朴、勤劳的乡亲。
现在的竹海因为边界意识、领地意识逐渐淡化,竹丛之间更加亲密无间了,不少竹丛连成了片。它们不用再看主人的脸色,时常交头接耳,勾肩搭背,枝叶缠连,让青年男女羡慕脸红。
竹海这样的生存状态反而更适合我。逢年过节,身临竹海,慵懒随意的状态让人着迷,清新空气迎面拂来,精神一振,如沐春光,似乎身在异境,全身心顿时放松,如释重负。这样惬意的活法,夫复何求!
我梦在竹海,竹海梦向远方。
随着时光推移,竹子结束了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奉献精神,以挺拔的姿态展现着新时期的魅力。现在,在热闹非凡的码头上,挂着“粤桂协作乡村振兴示范村”的牌匾,家乡竹海新的时代价值开始显现。竹海上边的休闲步道已建成。据说,将在河边的竹海下再修建观光步道,更多的休闲娱乐设施也会随着乡村振兴不断深入,如雨后春笋竞相迸发。竹海即将以崭新的姿态面向村民、面向客人,它的生态价值、观光价值不断生长,竹子被赋予了新的时代使命。
家乡竹海的新使命是时代给予的,也是人赋予的。在竹海的最上头,是凡一平的老家。他家的三层楼房,砖红瓦绿,背靠大山、面向竹林、朝向大河、奔向大海,和乡亲们连成排串成串的家一起,成为这片竹海的守护者。正是凡一平的作品,让家乡的竹海名声大噪,享誉八方。
家乡的竹海何时开始生长,无法考究。在我看来,家乡竹海的年轮如乡亲们世世代代延续不息的生命一样悠长,难以用数字来度量。
现在回到家乡的竹海,崭新宽敞的步道,排列整齐的护栏,站成排连成线闪着明亮光芒的路灯,犹如一条条弹性十足的血管,给竹海注入了新的养分。徜徉在竹海里,轻松、惬意。
时间更替,阳光不歇。在每一个晨曦中,太阳准时露出明媚的笑脸,在新时代的阳光和雨露里,鸟儿欢唱,竹儿摇摆,竹根愉悦地蔓延,竹子畅快吐出嫩芽。竹海天天换新颜,赶着时代的步伐哼着小曲向前走。
黄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