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梨树,伫立于甲路屯西南角的斜坡上,静静地守望着流转的岁月。附近有一眼泉,一年四季流淌,水质清澈,水量丰盈,往南的坡底有一条小溪,群鱼游弋,蛙鸣甚欢。两条路,一条通往西南边的国道,通往外面更遥远的世界;另一条是机耕路,往南去村前的一片田野,两条路呈“丫”字形,父亲的梨树正好长在“丫”的两瓣花之间。细算起来,这株树干直径约有40公分的梨树快80岁了。
印象中,父亲在农村的生存能力很强,几乎达到无所不能的地步。你看看,除了种田种地这些主业之外,他还会编各种竹器:竹席、竹篮、竹筐、竹鱼篓等等,会制作铁器:錾子、钢钎、菜刀、小刀等等,会木工活:米柜、衣柜、床架、长凳、椅子等等,会狩猎,会嫁接各种果树,会自制烤烟、自制烟斗等等,不一而足。但凡农村生活所需的器具,都靠他老人家自力更生。他曾说,他们那一辈人除了食盐,其他的基本不用花钱去市场交易。令我辈无法想象的事,父辈们都经历过。
父亲不在人世好多年了,他多数的手艺绝活也随他的去世而消逝了。
前阵子回一趟甲路老家,看到父亲的那株梨树,周边杂草丛生,荆棘满布,树干上缠绕许多的藤蔓,显得十分的苍老,像个满脸沧桑的老者在风中躬身独行。此情此景,令人五味杂陈。若是父亲出远门回来,看到这幕情景,想必一定黯然神伤。
四哥说,一直都在忙碌奔波,无心打理这株梨树,好多年了,每年梨树还是开着一树雪白,却总是没有结果子。想想当年父亲还在,他非常珍爱这株梨树,对它呵护有加,不定期地清除杂草、斩断攀附其上的藤萝,给树松土,在树下堆积肥泥。若是大旱季节,还要挑水浇淋。那时候的梨树果实累累,果子成熟的季节,我们争抢着爬上树,或是直接手摘,或是摇着树桠,姐姐们在树下,展开毯子接住坠落的梨子,收获的欢声笑语沿着摇曳的枝丫袅袅升空,久久回荡。父亲则蹲在不远处,叼着烟斗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雾,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明亮的喜悦悄悄在他脸上升起。
甲路屯不是父亲的老家,父亲的老家在山那边更为偏僻的山村,叫稔洞屯。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不过十来户人家,也有人说稔洞屯的形状像一个古老的铁鼎锅,所以光照时间不长,昼夜温差大,种稻谷一年只能种一季中稻(而在土坡上的甲路屯一年可种三稻——早稻、中稻、晚稻),收成也时好时坏,粮食短缺是那个年代稔洞屯人最大的生存困境,所以人人面黄肌瘦。好在四周山上古木苍翠,竹林苍茫,原始植被物种丰富;好在天气宜人,冬暖夏凉。上世纪80年代有外地人大量收购青天葵,稔洞屯山间多出此物,人们便翻山越岭采摘青天葵,晒干后出售,一时间村里的人们一夜荷包鼓囊,至今还有人回味无穷。
父亲有五兄弟,他排行第三。父亲刚成年,老大老二各自成家分出去了,大伯搬迁到十多公里外的北洞屯生活,二伯搬迁到七八里外的甲路屯生活,父亲还有两个弟弟,尚未成年,那时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于是祖父决定让父亲到甲路屯入赘。母亲家境殷实,据说当时甲路屯的所有田地都是母亲家的,而且历代是书香门第——祖上七八代人都是远近闻名的私塾先生。按照当时的习俗,父亲得改姓,随外祖父的姓氏,这事让父亲觉得不光彩,成为他一辈子的痛。回稔洞屯老家,要是谁不识相揭开父亲的痛,就要吃父亲的拳头。后来我们兄弟姐妹众多,父亲把部分的儿子改随祖父姓,曾遭到母亲族人的强烈反对,这件事也成为父母晚年矛盾的焦点。
记得小时候每次宰年猪,跟哥哥们去稔洞屯给奶奶送猪肉、猪肝、猪血肠。那时奶奶是半清醒半痴呆的状态,清醒时问我是哪个的孩子,痴呆时抓住我的大腿,感叹这个红薯真大呀!徒步爬过陡峭的一座高大的土岭,再爬上一座石山,到了一处长着三株高大枫树的地方,树下有一块平滑的大石块,我们就坐在大石块上歇脚,吹吹风,望着遥远的天边,层峦叠嶂的远山,灰蒙蒙的,那时我竟莫名想哭。犹记得,在那块石头上有人刻着两个拳头大的字:体息!看了许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然醒悟,他原来刻的是“休息”二字,后被好事者添了一笔横画。接着继续登山,再走一段平地,最后下山,直抵稔洞屯鼎锅般的锅底。走大半天才到达,累得两股颤颤,想想返程的路,头皮都发麻。
祖父在稔洞屯西南角林子边种了一株硕大的梨树,当地人称之为蜂蜜梨,意为果子甜得胜似蜂蜜。每年都丰产,树又高又大,爬上去摘果难度非常大。收获季节,家里大人小孩手持长长的竹竿,往树上猛戳,噼里啪啦,梨子落满一地。
据说当年到母亲家上门,父亲没有什么行李,祖父给了他一枝新鲜的蜂蜜梨树的枝丫,父亲带到甲路屯,在村子附近找到一株野生的梨树,把枝丫嫁接上去,不久就发芽了,嫁接处两种不同品种的梨树皮完美连接。在野生梨树上嫁接蜂蜜梨,结的果子当然就是蜂蜜梨啦!嫁接成功之后,还得移植,若是留在原处,树不会长大长高。父亲把这棵梨树移植到甲路屯的西南部两路之间的斜坡上,培土施肥浇水,不到两三年,梨树就开始结果了。梨树越长越大,一年比一年丰收。
我家的梨子除了自家食用,还分一部分给左邻右舍,这是村里的惯例:李子熟了、梨子熟了、柿子熟了、柚子熟了,摘果的时候,你送我一篮,我赠你半筐,有来有往,好不和谐!当然,还有相当多的那部分则挑到集市上去卖,换得了家里的油盐,也换得了我们读书的学费课本费作业费。
父亲跟我说过嫁接的几个关键环节:一是找到野生梨树枝丫切断处和蜂蜜梨树枝丫的大小要一样,才能对准它们的两边外皮;二是细心接上去,不能使两树的外皮松动脱落;三是包扎要很紧;四是用一根棍子固定好,不能让风吹使之移位。后来也跟着父亲去看他嫁接柚子、柑橘,好像觉得没有多大的技术含量。之后,我也试着嫁接好多次,可是成功的几率小之又小。许多事,看着容易,做起来却难于上青天啊!
多年以后,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稔洞屯祖父的梨树在村庄西南面,甲路屯父亲的梨树也是在村子的西南面,竟有这样惊人的相似!我在想,这是父亲有意为之,还是冥冥中的巧合呢?多么想当面请教父亲这个问题,可是父亲已离开了人间。
谨以这些零碎的文字,怀念我的父亲!
卢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