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
“世界有多大?”流着鼻涕的我和童年的伙伴们站在村口张望,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穹庐之下,乡亲们在山间弯身如弓。追随他们的脚步而去,只见他们爬到峭壁,砍下木头烧炭,百多斤的木头把他们的身子压得如一张弓,我们也扛上一截枝丫呼哧呼哧紧随其后;他们赶着牛,扶着犁,在烈日下耕种赖以生存的土地,我们也扛着锄头跟在后面平土、埋肥……
早出晚归的劳作尚且不能完全解决温饱,青黄不接之时,有几户人家常常揣着米袋子,一家家借粮度日。我家的生活相对宽裕一些,常有余姑婆端着碗、袁表伯捏着袋子到我家,挠着头皮说:“罗苗妈,借点盐。”“罗苗妈,借点米先,我家几个仔馋白米饭很。”借出去的东西,多数有了能力便还上了。余姑婆借的一碗油、十个鸡蛋等似乎都成了空口白条。那时,略微记事的我对余姑婆只借不还的行为愤愤然,母亲听到我的埋怨,表情严肃地呵斥:“余姑公瘫痪了,你不见呀?”当余姑婆再来借5元钱时,母亲依然会翻找出压在衣柜底层的布袋,细数着元角分面额的钱币,递到她手中。
守在小山村,我们把清贫的日子淡淡地过着,倒也宁静而祥和。而1986年那个烈日炙烤的中午,一场大火烧毁了山村的宁静。山风卷起,火光冲天,几间草房子瞬间淹没在火海之中。当人们从山上呼天抢地跑来时,柱子已经坍塌,屋顶的茅草裹着火团落下,那几篓稻谷、那一屋玉米散发出浓烈的糊味。
一场大火是彻底的毁灭,也是崭新的开始。人们挖泥打瓦,砍树烧窑,决心改变茅草屋的面貌。山头秃了几座的时候,黛青色的瓦片盖上了屋顶。我的家,竹篱笆,黛青瓦。篱笆屋里,我们围坐在火苗窜动的火坑旁,把米饭吃得呼啦啦响;躺在木板床上,透过天窗想象天宫的故事;伴着摇曳的煤油灯,看母亲上下翻飞纳鞋垫……
逃离
这高山生云烟的村子,我的乡亲们身着土布衣抽着粗劣的烟叶娶妻生子,他们为了两三分地撕破脸皮,他们喝醉了苞谷酒,撸起衣袖打老婆,他们醉醒后抬头望天,低头望地,一锄一锄把力气汗水都流淌在土地里。
这就是村庄的面貌,生活的面貌,我以为。然而,一种长期累积起来的情愫在悄然生长,并终将爆发。守着一个只会埋头挖土的丈夫过一辈子,像什么样?强他妈终于丢下三个还流着鼻涕的孩子,离开了村庄。在大人们上下翻飞的嘴里,我听说她嫁到博白去了,不知道她背上包袱踏向山外的时候,有没有俯下身子,亲亲睡梦中的孩子;她与孩子被重重大山阻隔的时候,她会不会朝着村庄的方向流下思念的泪水。此后,我常常看见强三岁的弟弟在屋角的草垛上睡去,泪水划过沾满尘土的脸庞;看见强光着脚捡来柴火架在火坑上,火烟熏得他哐哐直咳,锅里还没有飘出一丁点饭香,几兄弟肚子已经咕咕叫;看见强酒醉的父亲趔趔趄趄,口齿不清地对着三个孩子粗俗地吼骂。
听说,博白是个遥远而富有的地方,出门有车坐,楼房像天一样高,博白的女人不用干活,想想我们这儿的妇女,哪一个不是从日出累到日落的呢?“强他妈享福去了。”在议论声中,我听到了羡慕的感叹声。逃离的风迅速蔓延。我的二舅因为伐树时被坠落的枯枝砸中脑部,落下了病根,一旦发作,二舅便轰然倒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嘴几乎歪斜到耳朵旁。二舅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恍恍惚惚地醒来,他的身体,他的大脑,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二舅妈哭闹着决然离去,丢下两个穿开裆裤、流着鼻涕的表弟跟着生病的舅舅,日子艰难得几乎揭不开锅。又有几个妈妈,选择逃离了村子,我的小村庄,不到20户的村庄,几年之间几乎成了光棍村。
那是1985年前后,我不知道博白、广东是否如大家嘴里描述的那样处处是金币。我所在的村庄,那许多真切的悲凉常常涌入我多愁的神经。那些独守的男人们只能把悲楚心酸装在心里,他们要耕种田地,要在灶台忙碌,他们当爹又当妈,艰难地把生活过下去。他们也会端上一杯杯烈酒,在酒精的刺激下发泄接近崩溃的情绪。这样的情绪也常常转嫁到孩子身上,那些浑身沾满草屑泥垢的孩子,只因为怔怔地看着锅里的肉不肯走开,只因为看牛时贪玩了一会儿,一顿打、一阵骂就突然降临。那时候,正流行“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我觉得,他们抽泣的样子,真如风中瑟瑟的草儿,单薄、弱小。
如果不努力学习,伙伴们的命运就是我的将来。当目光所及总是那一张张凄苦的、茫然的脸,逃离便成了我的目标。在逃离的路上,我会喘息着奔跑,也会懈怠地仰望。每每想停下脚步,村庄沉重的喘息总会负重而来。我最终如愿了,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告诉我,我与伙伴们的生活已经走向不同的轨迹。我想,我成功逃离了村庄,而当我行色匆匆奔走在一座别人的城里时,横亘在我眼前的依旧是大山深处的故乡。
重生
故乡的日子像上了釉,一天天滑过去。门前的老树枯了又绿时,儿时的伙伴已经悄然长大。他们十多岁便攀爬在故乡大山,在一次次挥汗如雨,一次次咬紧牙关后,他们长成了实实在在的庄稼汉。
他们走在打工潮中,“没有钱了,几个晚上都在车站坐通宵呐。”围着火笼,强呵呵笑着聊起。“找不到工,我啃了几餐馒头。”“我回家过年的钱都没有,还是老头寄了两百块路费。” 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脸,黝黑而憨厚的脸溢满笑容,眼神流露着对生活的热情。而我心里涌起一股股酸楚,在那举目无亲的偌大城市,在钢筋水泥充斥的冰冷中,我来自大山深处的伙伴,踌躇在车来车往中,眼神中交织着害怕、无助、陌生。打工生活五味杂陈,他们用汗水积攒着报酬。海、飞等做电焊工的几位,月工资可达到5位数,我们羡慕的时候,却忽略了电焊产生的强光对身体的伤害。大舅、舅妈这样的中年打工者,多在机器轰鸣、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沾满水泥灰的脸庞汗迹斑驳,常年被水泥侵蚀的手张开道道裂口。“进厂不是轻松一点吗?”面对疑惑,舅妈讲:“做苦工工资高一些。”杨长属于家乡的打工者中头脑灵活且有胆量的,他从包工头手中揽来部分活儿,做起了小老板,如果顺利,一桩单可以赚三四万,但有时老板跑路,那就很惨了。曾有一年,工人拿不到工资追到家中要挟。
不管干着怎样的活,他们都先先后后把沾满汗水的票子换作钢筋水泥,让一栋栋小楼房在家乡的土地上矗立,又先先后后,让一辆辆小汽车在回乡的路上呼啸。
童年的伙伴奔走在打工潮中的时候,我在教师这平凡的岗位上演绎自己的人生,他们让一栋栋小楼矗立的时候,我也在县城安了家。我们会在家乡有红白喜事的时候聚到一起,我看着他们熟练地处理事务,爽快地喝酒,高声地畅谈,故乡橘红的太阳洒在大山里,映照着他们的脸庞,那曾经稚嫩的脸,早已在风雨磨砺中镀上了成熟与刚毅。而他们的父辈正舒适地靠在屋角晒着太阳,他们笑眯眯地看着这些孩子,目光满足而安详。
罗秋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