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家乡的大姐,去年秋刚从教师岗位退休,当即被儿媳“返聘”回家带孙。我在这个贪睡不觉破晓的春晨接到大姐电话,她抑制不住内心欣喜,告诉我十个月大的孙女,会跟着立体布书绘本念“鹅鹅鹅”诗了。大姐身旁随之传来孩子尖尖的咿呀学语,伴着花瓣儿手指“沙沙”抓书声,以及小身子匍在软垫上爬行时的窸窣响动,还有我窗外的淅沥小雨,点点滴滴一齐灌入耳朵,我仿佛听见了春天的声音,正在四处绽放。
“东风随春归”,何止“发我枝上花”?你看那广袤的水乡原野,家家户户门前的桃花李花,抢先于绿叶打开春色,红的红,白的白,引得蜂蝶儿“嗡嗡”陶醉。春天不同于冬日的沉闷,总是热闹蓬勃的。此刻,就连垂悬枝头最久的枯黄苦楝籽,也被新发的嫩叶挤落,串串叮当坠地。不识苦的雏鸡争相学着啄食,摇头晃脑吞吞吐吐。抬头一望,已是满树细碎繁花,风吹来吹去,十里清苦气味飘荡。少时见乡间苦楝树泛滥,以为它们一无是处。祖父说,苦楝树历经数载花开籽落,枝干遒劲,是做犁耙尾、犁茬子,托犁板杈的上等材料。
风雨之后,春光毕毕剥剥消融着河面冰凌。河水时而奔腾流向远处江海,时而潺潺淌过田间纵横沟渠。鹅鸭扑翅,跃跃欲试春水暖不暖,戛然惊动一群在澻口迎水的鼓肚鲫鱼,隐潜深水一方。
茵茵堤岸上,牧童松开牵牛绳索,交还给把持耒耜的长者,脱下束缚的厚外套挂在树杈,撸袖卷裤走进犁翻的水田,捉泥鳅捡螺蛳。常有调皮的男生,陡然间在水田中央大喊一声:“蛇呀,快看草!”我们都相信自家祖母说的“条条蛇都咬人”,尤其是在春天看到两条蛇缠绞在一起会倒霉,要立马跑开并大喊“蛇看草”,人就把所有的不好转嫁给草了。春草触目皆是,我们的欢喜也无处不在,听此“警醒号令”,马上从水草淤泥里扑腾至田埂的干草地,哪怕到手的泥鳅溜了,哪怕溅起一脸泥花,也不会斥骂那个报告虚假消息的人。能体会到“有惊无险”或是“虚惊一场”,又何尝不是生命里莫大的幸福?这不也就是真的好消息吗?
或许是念兹在兹,最近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家乡的开春图。方正平整的大片旱土连接大片水田,像一册册厚厚的翻开的书,又像是儿时写不完的作业本。路上迎面走来扛锄老农,在掐着指头数九:"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春耕忙碌的场景,化作“耕耘”二字,多少年后,仍在心间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清新与芳香。几千年农耕文明里,写字谓之笔耕,砚台谓之砚田,耕亦读,读亦耕,耕耘是生命的姿势,也是生存的哲学。
每逢春来之时,祖母嘴边重复叨叨那句俗话:“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天猫猫亮,祖母用戒尺敲击我的床板,嘱我将一笼鹅放出来寻野食。鹅可没有我听话,要它去田垄湖陂边吃鹅肠草,它偏要去农家菜园,说它几句重话,反过来“嘎”我一口。为了让我不那么讨厌看鹅,祖母煎熟硕大的鹅蛋诱惑我。祖父则一边播撒谷芽,一边向着呆坐田埂的我,讲述王羲之的励志故事:他幼时就很喜欢看鹅,认真观察鹅的起、行、立、卧,发明了"鹅头点”;他在《兰亭集序》中21个"之”字,写出了不同的风采而流芳后世。祖父从容地用木荡板荡平谷芽,使之均匀扎根,动作跟磨墨铺纸一样,又好似在书写;他揪扯田稗草时,真像在擦拭写错的字……我只记得当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当时正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大姐电话收线时,说要趁晴阳带孙女去乡间感受“一手”大自然。我的天空还下着绵绵细雨,家乡的春来得早一些,黄鹂鸣啼暂歇,布谷鸟接着敞开嗓门催耕:"布谷——布谷。”待秧苗青青,它又叫唤着“个个插田——个个插田”。当这些春天的歌者唱彻云天,我们心里也随之洇开了一片希望的良田。伸出缩在衣袖的拳头那一刻,依稀听见了种子一粒粒植入松软的春之土壤。原来,所有春天的声音,就是芽发花开枝长的春生。
朱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