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之后,气温反复无常,冬装、春装、秋装轮番上场。抖乱的衣柜久未归整,动手收捡,柜子的最底层,不知几时被藏进一只铁制月饼盒。掀开铁盖,满满当当一盒尘封信件。
无意伤春。一封封来函去信看将去,只将往事作粗略概览。爱侣、密友、同窗、姊妹亲人……车马邮件的年代,人与人的纸上交流,比现今的当面对谈更热切、更真诚。人世几易,岁月神偷,时空疏远了距离,更隔膜了人心。夹在信页里的白栀子早已了无踪迹,费心命名的双生花昵称久未启用,约好的以后,共祷的愿景,曾经的炙热与浓烈,都随着通信的结束戛然而止。后来,我们也见面,也阔谈,也嬉笑打闹,也饮酒为欢,但情感的流泻,再也不能通畅自然。没有笔墨纸张的铺陈,我们成了生活的失语者。
信息时代,人人都以为自己与世界互联。心念动了,一条问候短信可以随时随地点对点送达心中所思所想之人;工作之余,浏览同学群老友群,不时加入话题议论几句,调侃一番,以此证明自己是生活的在场者;有了所见所感,要与谁分享与谁共情,几行短信,一通电话,瞬时沟通传达。没有了山重水复的阻隔,再不用日升月落苦等待。所有人近在咫尺,一切都可掌控。万事万物都在向好向快发展。曾经的手书信函,成了遥不可及的记忆。可是,心,真的充足踏实了吗?
电脑手机输出的统一字体,总是刻板有余,温润不足,让人看不出情感起伏的变化,猜不透书写背后的心境。而现代通讯科技唯一的优势——快,又恰恰削弱了鸿来雁去征途中那份切切的期盼。一壶好酒,总是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来酝酿发酵,才能滋味醇厚。信也一样。一封情韵绵长的书信,至少经历三重意境:备齐笔墨纸张,饱含十二分深情,遣词造句,冥思成书,这是写信的第一重意境:情感的雕琢;信件一经寄出,此心稍安,旋即遥想收信人收信时的神情样貌,展阅后的颦笑心绪,这又来到了写信的第二重意境:情感的复刻;时日一长,反复猜度回信内容,一再掐算寄返时间,写信的第三重意境已然到达:情感的扩张。经此三种意境,书信的意义早已超出文字本身。等待中虽不免此心煎熬难耐,而那被时间拉伸放大的憧憬与喜悦,也自然动人心魄。
“见字如面”。字迹,是人的第二张脸,具有不可模仿的唯一性。手书文字,将“你”与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区别开来,没有人能写出与“你”一模一样的字。纵使“你”的文字混迹在千千万万个手书字体之中,熟悉“你”的人,仍能将“你”一眼认出。“你”的文字,就是“你”本身。你写下“哭”,纸上是你濡湿的泪眼,你写下“笑”,让人想见你笑意抖动的眉、嘴角上扬的唇。一笔一划写下的文字太重要了。信,是一个人以文字的形式跋涉千里,来到另一个人身边,陈述前情,现身说法。
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可以脱离“信”这个文体独自生活——就算自己不写信,也总会被人在信中提到,书中问到。书信,是一沓一沓的生活印记,是一程一程的山水记录。没有信件加持的人生,好比花朵褪却了颜色,星空隐去了北斗。
近年看过一本书信集——《傅雷家书》,很是喜欢。傅雷在给儿子傅聪的最后一封信中写道:“生活中困难重重,我们必须不断自我‘改造’,向一切传统的、资本主义的、非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感情与习俗作斗争……”这句话适用于我们所有人——生活中困难重重,我们必须不断自我改造。
看似快捷便利的现代生活,我们置身其中,何其不是困难重重?信息的传递要快,语言的传达要快,意见的交换要快,情感的表达要快……一切都太快了。人与人的交流浮于表面,心与心的沟通浅尝辄止,我们等不到一盏茶烧热了放凉,也来不及看一朵花慢慢打开。
这些年太忙了,手头的事太多了,是我们的圈子变了,层级不同了,是我们的爱好不再一样……我们总能为自己找到借口与理由。于是,曾经紧挨的心隔阂疏离,原本亲密的人淡漠凉薄,一同走过的路杂草丛生,满口应承的誓言零落在风中、雨中。
不是因为太忙,也不是因为圈子、票子、房子等外在因素,更不是因为爱好不再一样,一切的问题是我们自己。是我们早已忘记要怎样慢下来,与自己的内心对话。风有信,花不误。每一季花信风拂过,收到讯息的植物就会与之呼应,次第花开。物候尚且如此,何况我们生而为人呢?心与心要相互交融,人与人要彼此洽合,不言,不语,不动,不响,是无法办到的。还等什么呢?不必择时,不必选日,就在此时此刻此地,静下来,坐下来,备好纸笔,依着旧时信页上的爱语和昵称,将那些中断多年的书信接续起来,让它们在一个一个绿色的邮筒上辗转时日,让它们将你我这么多年存下的疑问、攒起的情思以及对未来种种的设想期待,一股脑儿地告诉你我想要告诉的人吧。
当你老了,当我老了,倚在花荫下,坐在炉火旁,随时都可以打开一个或几个铁盒子,将那些时光里的信件一一展读品赏。当我们抚弄信函,再次亲近那些熟悉的文字,思绪被往事带到远方,远方绿意葱茏,花香摇荡。那时,满脸波光荡漾的我们啊,一定会在心底袅袅升起这样一句话:我有许多信,足以慰平生。
作者:伍燕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