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我能坐上它?母亲告诉我,长大了就可以。她一向说话算话,十八岁那年,我真的登上了这列火车。
绿皮火车曾在我的生命中摇晃了四年。
我的大学在省城就读。之前我极少离开家乡,虽然两地仅隔一百多公里,可这就是我的远方,与之紧紧相连的是一根铁轨。四年里,我一次次坐上绿皮火车奔它而来。
火车在一天里经过小城两次,早上由南向北,黄昏时再折回省城。车程时间相似,两个半小时。我习惯携带一本书,时间不长不短,虽然翻不了几页,却可以沉浸其中,忘记时间的流速。
绿皮火车去省城几乎从未准点过,当然不是因为它的慢慢悠悠,而是临近省城时,经常性地为其他列车让路从而导致停车等待。而早上七点从省城发车的绿皮火车,八点左右路过淄博,九点半抵达县城,一如既往地准时,从未晚点。绿皮火车上的2G信号极弱,一经过淄博市,我就赶紧打开手机看看有没有消息,总是担心信号不好时,别人联系不到自己。
母亲每次都会提早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会说个大概日子。临近时,母亲又会确认一遍,我便嘱咐道不用来接我。但下车后,母亲总是站在马路对面用目光将我从人群中揪出来,紧盯不放,而我也确信这缕目光是独属于我的,也是世间最暖的。
过去的火车票多是蓝色小卡片,少许是红色纸张。书包最外层有一处平时不用的夹层,我就随手将车票塞进里面。每当母亲刷洗书包时便会问我还要吗?我就回答,先留着吧。时间一久,阳台的窗台上就堆了厚厚的一摞火车票。毕业后,为了纪念大学时光,我特意买来一个收纳册将它们和门票一同安了家。如今车票上的墨痕早已消失,光洁的纸面上仅剩一串红色的编号,但只要目光停留在上面,记忆便都回来了。
记忆中,当时的列车设了吸烟区,在两节车厢之间。车厢本就不透风,三两个人扎堆吸烟,一瞬间此处就成了仙境。假期往返时期,车厢常常挤满了人,后上车的人无处落脚,只能待在车门处,接受烟熏火燎的熏陶。后来,考虑到安全和环保因素,国家颁布了列车禁烟条例。
其实,我第一次看到火车是在六岁的时候。那年,我跟随父母从乡下搬进县城读小学,霎时,整个世界变得新奇无比:不怕雨雪的柏油路,遮天蔽日的高楼,拥挤的小吃街,夜晚的霓虹灯……那列巨型机器——火车,更是让我这个小男生毫无招架之力,它轻易地打败了一切玩具,牢牢占据了我的梦境。我常常在梦中笑出声来,貌似火车赐予了无穷力量。我每天都要跑去火车道上看,每天都看不厌。可父母并不如我这般兴奋,母亲就被它搅得难以入眠。母亲常与人倾诉,说火车一过,感觉房子都要塌了。房东劝解道,时间久了就适应了。
黄昏时刻,火车道最为热闹,散步的人最多。孩子们也最胆大,敢在铁轨上比谁走得远,敢在火车离去后用手触摸滚烫的铁轨。
孩子们把火车当“朋友”。白天的火车通常与我无缘,也就不是我的朋友了。而下午有一位朋友总是赶着我的脚后跟,如放学铃声般准时地经过我的家门。太阳刚西斜,我也总能在它驶来之前率先抵达门前阵地。母亲从未因此指责过我。
火车来时会在很远的地方拉响汽笛。北边有座高架桥,声音先穿过桥洞,然后它才出来。大人说,这班列车是拉货的火车,叫做货运火车。火车头多是深蓝色,后面跟着一大串车厢。前半段多是黑色车皮,拉着煤炭,后半段是银色车皮,是油罐,中间也会穿插着几列集装箱,红色居多。
每次的组合都不一样,我是怎么知道的呢?那是因为我每天都会用石头在地面上记录着数字。慢悠悠的日子,晃悠悠地过着,幸福很简单,比如将疾驰而过的火车车厢数数清楚。印象中,我曾数到了一百。次日告诉同学,他们认定我是吹牛,后来我就不再提了。眼见为实的东西,没见过的人是不明白的。
当我再次蹲进阵地中,面对密密麻麻的数字,心就踏实下来了。梦里,火车驶来时,我控制不住地又数起来,68、77、91、85……毫无规律的数字随火车而来,变得无比清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一度怀疑记忆被自己修改过,或是在梦境中,或是因为执念。
黑皮火车离开后,我并不着急进屋写作业,过不了几分钟,还有一位朋友要来。它从南边来时需要拐一个大大的弯才能进入视野,不同于黑色、银色、红色,只有它是绿色,人们都叫它绿皮车,上面坐满了乘客。
火车虽不快,但若紧盯住一个窗户,头一会儿就会眩晕。眼光若散开,同时扫视十几个窗户,乘客们一下子就清晰了许多,有人向我招手,有人向我微笑,有人在窗户上凭借雾气画一些小图案。此时,数车厢便没了意思,而是对车厢内的世界又充满了好奇,什么时候我能坐上它?母亲告诉我,长大了就可以。她一向说话算话,十八岁那年,我真的登上了这列火车。火车一如既往地从北边的暮色中缓缓驶来,母亲送我上车后,我透过窗子看到远处的母亲,车外的人隔着越来越远,显得越来越小。原来,上了车就意味着成为了漂泊的游子。
许多次经过童年老房子,发现它早已不同以往:翻新了房子,重铺了道路,火车道两侧装上了崭新的绿色围栏……而今,电子票取代了纸质票,2G信号成了5G,出行有了更快捷的高铁。时代的浪潮汹涌澎湃,疾驰万里,而那辆绿皮车仍旧披着北方泛红的暮色慢悠悠地驶来。
李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