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阶段我正处在我十分有限的生命体验中最平和安定的状态,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在生活中。安定指的是有固定住所,生活规律,收入稳定,情绪和缓。但我时常被一种流浪感笼罩,这种感觉随机出现在我独自走在校道上的时候,我坐在驶离家的方向的车上的时候,甚至出现在我和朋友们互相谈起各自生活琐事的时候。在时间平淡流逝的瞬间,我恍惚着觉得自己在流浪。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居无定所,到处搬家,却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关于搬家的一件小事常被妈妈反复提起,从以前到现在,无论是在很幸福或者无可奈何的时候。其实这件事我一点也不记得,所以它是以故事而不是以记忆的形态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妈妈却一直难以忘怀,她总是用一种近乎叹气的语调讲述它。
那时我们没有自己的房子,有时候住在乡政府闲置的房间,有时候住在镇上学校空出来的宿舍。但这些房间一旦另有安排,我们就被要求立刻搬走。小学毕业之前,搬家是我们的常态。应该是在我5岁左右的年纪,我和妈妈两个人在镇上居住,爸爸在邻村学校教书。有一天,我们被临时通知必须当天搬走,天快黑了,妈妈独自收拾那个几个小时之后就不再属于我们的房间,整理打包我们并不值钱的衣物。我还小,帮不上什么忙,幸好也没添什么乱。我安静地坐在小矮凳上,在那个狭小杂乱的房间里,在那堆或装好或依然散乱的杂物旁边,我问她:
妈妈,今晚我们去哪里?
妈妈的眼泪掉了下来。
妈妈属牛,是一个拥有和她的属相一样有着惊人蛮劲的女人,我也一直被她用这种坚韧的力量喂养,很少看到她的脆弱。所以,每当她难以自制地讲述这个已经过去的故事时,我也很难相信这件事真的发生过。我对这件事情毫无印象,有可能是因为我难以想象妈妈这样蓬勃的女人,居然会因为当时还是小孩的我的无心之问落泪,也可能是因为我真的还太小,所以真的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是因为这个经历并没有让当时的我产生什么特殊或者强烈的情绪,而妈妈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当时的她作为一个相对年轻且生活窘困的育龄妇女,生活的复杂和重担给了她更多未知或已知的恐惧,这种恐惧加深了她的记忆和感受。天黑了,一个女人带着她年幼的孩子和她生活里的全部心酸,不知道要去哪里。当时的她,一定比当时的我更害怕。我没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怕不是因为我很勇敢,而是因为我还不知道,我们当时共同面对的状况对妈妈的角色来说意味着什么。正是因为我懂得太少,所以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在爸爸妈妈身边,不必害怕。无论如何大人都会为我们找到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安身之处,甚至哪怕我们当晚真的无处可去,流落街头,我们也就在彼此身边,这让我感到很安全。我心安理得地在这种安全感中沉睡,直到意识到不再安全才惊醒。
爸爸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办法提起他。比起辛苦的时候,我在感到幸福的时候更希望爸爸在。幸福和悲伤并不矛盾。总是越幸福的时候越遗憾,想着要是爸爸也在就好了。我从小就是爸爸的骄傲,要是他还在,现在他就可以更骄傲一点。这种遗憾让最平凡的幸福对我来说也已经变得不可能。我的爸爸是我最信赖的好朋友,支持我所有的决定,一直保护我,帮助我。如果他还在,他很有可能也会和我的丈夫成为很好的朋友。爸爸当了一辈子老师,所以他很有可能会对我的孩子的教育产生同样好的影响。这一切我将永远不会知道了。
相比起爸爸的爱和抚育,他的离世成为我的生命中更沉重的部分。这加速了我在心智和思想上的成熟,同时也让我的情感倾向和认同越来越低幼化。这表现在阅读上比起现实题材我更喜欢结局圆满的童话,同时我清楚地知道童话之所以那么美好动人,恰恰就是因为它有别于现实的本质,它不是真的,它是专门为儿童营造的美丽世界。但我不知道,相信美善是真,还是相信丑恶是真,哪一个才更正确。
在还不知道正确是什么的时候,我和所有青少年一样被周围的世界告知了什么是正确的。努力学习,为了考大学;考上大学,为了找好工作;找好工作,为了生活;努力生活,为了幸福。但幸福究竟是什么?我还不明白的东西,原来我们已经早早地为了它做了很多工作。可是你要是告诉别人你在寻找幸福,估计对方只会觉得你挺搞笑的。那么,我们做的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了什么?这一切都驱策我们出发,驶向生活。生活是生活本身的最大代价。我们把时间分割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相同等分和流程,完成我们必须完成的事情。我们只是在时间里存在,不是拥有时间,而是时间拥有我们。几千年来,我们根据季节变换的指令播种、收获,我们被时间催熟,然后推进一个个对现阶段的我来说完全陌生的下一阶段的壳。几千年过去,现代人依然在重复和进行古老的叙事,被动且笨拙地模仿古希腊英雄奥德赛远行、征战、漂流、渴望家园。我们和奥德赛的不同在于,回到我们渴望成为终点的起点需要的时间不是十年,而是一生。起点和终点,出生和死亡,也许根本意味着同一个地方,可跨越它们之间的距离却要我们颠沛一生。我们如此,母亲如此,母亲的母亲也是如此。我们在时间里相遇,离散,渴望重逢。我们在时间的某个节点出现,然后在时间的另一个节点消失,而这一切,时间都不会在乎,它依然按照自己的方式延绵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永远不会停止。
时间拥有我们,然后抛弃我们。我们不知道时间前面是什么,却依然不得不往前走。我们离开母亲生下我们的地方,母亲的怀抱,母语,进入陌生的环境,学习标准的用语,寻找一个可供我们继续生存的栖息之地。因为我们已经长大,旧日的小小襁褓无法再容纳和庇护我们。可我们要去哪里?我问过妈妈的这个问题,妈妈一定也问过她的妈妈。哪里可以去?终点存在吗?我们对终点一无所知,却又一直在朝着某个方向你追我赶,我们究竟在追什么?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我们究竟要去哪里?那里有什么?生命和死亡驱动我们去做的事情,究竟哪一个是目的,哪一个是途径?
这些问题常常在我脑子里浮现,却根本无法回答。但不知道应该要去哪里,同时也意味着,哪里都可以去。
黄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