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除夕,天空阴沉沉的,整座城市沉浸在茫茫的夜色里。我独坐在窗前,听到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鞭炮声,不由得回想起儿时的春节。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买什么都要凭票,粮票、布票、肉票、油票……成为计划经济时代的集体记忆。现在回想起来,尽管儿时物资匮乏,但春节是富有年味的。
儿时的春节腊月初就开始了。“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是一年最冷的时候。在此年前的初冬时节,人们便着手为过冬做准备。首先,要做的便是浆被子。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为了能让被子更加经久耐用,浆被子是农村各家各户过冬前必做的事儿。浆被子首先得有米汤。每当晴好天气,乡下农妇在早晨煮饭时多放一些水,待饭煮熟之前用漏勺捞出铁锅里的米粒,再将米汤倒出来存放在木盆里,将土布被褥放入米汤中揉搓,再拿出来拧干晾晒即可。用米汤浆洗过的被褥变得挺括,冬天盖在身上又凉又硬不贴肉,但在生活困顿的年代实不得已而为之。
尽管那个年代物资十分匮乏,但农家人还是因地制宜准备年货。做红薯粉、磨豆腐、打糍粑、杀年猪,这是小时候见过的最热闹的过年场景。初冬时节,农家人将红薯从地里收回来洗净切成块粉碎,再加入清水搅拌分离出淀粉和皮渣。然后,将过滤后的淀粉浆沉淀一段时间,再将沉淀后的淀粉块放在簸箕里晒干。此后,将晒干后的淀粉加清水搅拌成糊状,再用漏勺将淀粉浆漏入滚烫的开水中,捞出晾晒后便成了红薯粉丝。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月,农家人将红薯做成红薯丝或红薯粉,红薯丝便成了解决温饱的必备食粮,红薯粉则可作成菜肴用来待客。相比制作红薯粉,制作豆腐同样需经过严格的工艺。首先,需要将豆子用水浸泡一夜。第二天,连水带豆子一勺一勺倒入石磨里磨成豆浆,然后将磨碎的豆浆倒入包袱(一种网袋)里来回摇荡滤出豆浆。剩下的豆渣可用来制作豆渣饼,经加盐和辣椒粉熏干后可做菜吃。此后,将豆浆倒入锅里烧开,烧开后再倒进木桶或陶缸里。此时,最难把握的是在烧开后豆浆里加入石膏水,加少了豆腐难以凝固成形,加多了豆腐会口感偏老。因此,需要撒入适量的石膏水,盖上盖子五六分钟后揭开。直直的丢下一根筷子,如筷子直立着则说明豆腐制作成功。然后,将豆腐脑倒进铺上包袱的豆腐匣子里,将包袱折好盖上木盖压上石头滤干卤水,再分割成四四方方豆腐块即可。最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将豆浆烧开加石膏冲入木桶或陶缸后,在冷却过程中会形成一层豆腐皮,用手指将其轻轻地提起放入口中,那是儿时品尝的最美的味道。
过年最忙的是打糍粑,各家各户约定下日子,今天你家明天他家。因为打糍粑须集体合作,通常需要七八个人。小时候,糍粑只有到了过年才能吃得上,所以糍粑在儿时的心目中就是过年的象征。糍粑跟平时吃的年糕不一样,南方糍粑是用糯米做的。在接近年边的腊月二十七八左右,各家各户就把浸发好的糯米放到甑子里,用柴火将糯米饭蒸熟。主人家将糯米饭倒入石臼里,两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就抡起木杵,你一下我一下使劲地往石臼里砸。砸糍粑光有猛力还不行,必须学会用巧劲。因为糯米饭的黏性很强,锤子砸进去,力气小的锤子拔不出来,就被黏黏的糯米黏住。在砸的那一瞬间必须要快,一杵下去马上往上提起来,锤子才不至于被粘住。这样你一杵我一杵,大约十来分钟时间,糯米就被砸成黏糊糊的白团。其中一人用杵子稍微收拢,然后将一大团糯米团子放到桌上的簸箕里。这时,妇女和年龄稍大点的孩子们一拥而上,将糯米团分成拳头或鸡蛋大的一小团,揉成圆形压平再放入模具中压制定型冷却后即可。一般来说,儿时家家户户过年都要打糍粑,那时候的物质不丰富,来年开春后三餐之余能吃的也就是糍粑了。所以,每家都要打上几十上百斤,一吃就是大半年。所以,一家打糍粑,乡里邻居都会来帮忙。一年到头大家难得这样欢聚一堂,对于小孩子来说,这是过年最开心的事情。
相比打糍粑,杀年猪一般在年底二十八九,由专业的屠夫或者有经验的壮汉来负责。年猪宰杀后,需要在猪的一只后脚上割开一点皮,拿一根细长的钢钎插入猪的皮下通向四肢,再用嘴在后脚割开的口子上用力吹气,把猪吹得圆滚滚的,扎住吹口后将猪丢进大木桶里面。主人赶紧舀来一桶滚烫的开水,慢慢地将开水淋在猪身上,然后便开始刮毛。待毛刮干净后,再用尖刀在猪背上从头至尾划开一条分割线。然后,将猪倒挂在木梯上剖开肚皮处理内脏,再用砍刀将猪分成两半,放到案板上。根据主人的要求,分成一块一块,卖的卖,送的送,剩下的自家食用。年猪宰杀后最有味的是吃血汤,主家将最新鲜的猪肉、内脏,加上猪血,煮成一大锅,族里的爷爷奶奶、叔伯婶姨和孩子们,大大小小坐成一大桌,一起分享丰收的喜悦。
待这些准备好后,便是真正意义上的过年了。湘南一带农村,过年有大年小年之分,过小年大都在农历二十四,而我的老家则在二十九,大年是在三十,小年、大年前后接连过。除夕那天,家家户户早早地准备年夜饭。不管家庭富足还是拮据,年夜饭鸡鸭鱼肉常常是必备的,当然最让人惦记的还是年羹肉,现在天天有肉吃可再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每块年羹肉大概有二三两,又肥又厚的五花肉,有点让人嘴馋。吃完团年饭之后,便是守岁。这一夜,要烧一大堆柴火,将灶台烧得红红的,预示着来年生活红红火火。除夕,大人们将压岁钱放在灶台上,大年初一一大早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去取压岁钱,那时压岁钱一般是三毛五毛或者一两元。大年初一,孩子们穿着新衣在村里挨家挨户拜年。每到一户人家,主人给每个孩子一把糖果、瓜子、荸荠什么的,回来时口袋里塞得满满的。从大年初二开始,大人们便带着小孩子外出走亲戚,给外公外婆、舅舅姑姑拜年,不管是天晴、下雨,或者落雪,给亲戚拜年是必须的。
今日,物质生活丰富多彩,奇怪的是,我却再也吃不到儿时那么香的年羹肉,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刻骨铭心的年味了。有人说:人穷的时候,对食物与金钱的记忆就会特别深,但我想,有些记忆之所以深刻到无法替代,也许还因为在贫穷的日子背后,有一种能让你回味无穷的温暖吧!
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