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小城郊外邂逅了一个个美丽的乡村。
这一带的乡村,是顺着狭长的谷底而分布的,两侧青山温柔地环抱着,无限地纵深延伸,仿佛可以一直走下去,永远也走不到尽头。村庄的名字皆美:亭子坡、山猪湾、梨木坪、三白庄、半河、石坎、桂樟塘……让人不由猜想,是否每一个村名背后都有一个动人故事。
龙眼树开花时节,村村皆植有老龙眼树,树冠如伞,姿态美,花极繁,一树树细碎金子润泽地亮人眼眸。我把这一树树的碎金子一一贪婪地收捡入眼眸,在一条村道前,便挪不开脚步了。
村道是普通的村道,美在村道的下坡拐弯处,倾斜着的一树龙眼繁花,一个村民开着电动车悠悠地从花树下走过,一只黑狗紧随其后,隐于花更繁的村子深处。尽头是粉刷着白墙的学校,三棵如打开的扇面似的龙眼树在校门外并排而立,树底一层金色落花,再往前,是广袤的田野,秧苗已返青泛绿,美得难以言语。
再往前,我便来到了半河村,在村口,遇见两株仪花,就长在溪边,极伟岸,树根苍苍古意,树冠葱葱郁郁,却是青春恰好,枝梢零散地缀着淡绿至粉绿的碎花。我一时未认出这是仪花,问树底小卖部下打牌的老人。一人笑着说,我们叫臭屎花,一人说,叫羊屎花,另一人比较严谨,说,别听他们乱说,你自己到树底下亲眼看看吧,树根上有林业局的同志钉的古树名木牌儿呢。
我连忙跑到树底下看个究竟。果然树上钉着蓝牌,标着姓名、树龄、科属等信息,原来这棵仪花已经一百八十三岁了,树身有一个水桶大的树洞,需得三四人才可合抱过来。树下便是溪流,水声哗哗,活泼灵动。
这时有大婶从村口走过来,见我看得专注,便搭话说,“林业局的同志就说是仪花,我们都管它叫羊屎花,开花时香,花谢时是臭的。”
“可是开花好看啊。”
“好看么?”她一脸疑惑的神情,从我身边走过了,扔下一句话:“现在早了一点,再过十天半月的,就满树是花了。”
“我到时再来看。”冲着她的背影,我回了一句。
二
转眼二十天过去,龙眼树繁花落尽,枝梢已结了青黄细子。田野里禾苗青青,已然分杈,渐渐覆满稻田,飞鸟与云影已不能在其间照影。没有繁花点缀的乡村,显得平淡无奇起来。
今天,我们直奔仪花而去。
远远地就看见枝梢的仪花。仪花开得仍然不繁,只是颜色从粉绿转成了温婉的粉红。扑面有花香袭来,是清淡的香气,印证了仪花开时是芳香的。仿佛久别重逢,我在车里就开始举起相机拍照。
仪花树下的小卖部,叫石排小卖部,照例聚集了三五村民。这一回,没有人打牌,他们只是闲聊,看过路的行人,也看头上的仪花。
上一回我在村口偶遇的大婶也在人群中。她眼尖,一眼认出了我。
“啊,你上次不是来过了吗,果然又来了啊。”
我笑道:“对啊,我说过要来的嘛。”
“今年不知怎么回事,仪花开得不匀,就是顶上那几簇。”她还记得上次跟我说的过些时候就满树繁花的话,有些抱歉地说道。
“喏,从对面那条路进去,大约走两公里,那里还有一棵羊屎花,就种在庙旁边的,不如你们进去看看,也许开得比这里的繁。”似乎怕我失望,她一改上次无谓的态度,热心地指引我。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进去五百米左右,有岔路,往左边走就对了。
我一再地向这些好心热心的人们道谢,按他们的指引,去寻另一棵仪花去了。
三
车行两公里左右,又进入了另一个小村子。远远地就见一株仪花映入眼帘。这一棵仪花,就长在庙前的坡坎上,从树根分出四个主干,又因位于高处,树姿较溪畔的更为优美。花也算不得繁,只开了半树,然而已足够我深深地叹息仰望了。
树底下的菜地里,种了几畦佛手瓜,有妇人正在除草。我和她打招呼,“大姐,这里叫什么村?”
她抬头回我:“石坎村啊。”
我又问她,“我一路进来,看见好多村都种这个佛手瓜,是要它的嫩芽尖儿的吧?掐得多了,还长瓜吗?能卖多少钱一斤呢?要挑到市里卖吗?那棵树长多少年了?”
她这回不抬头看我了,一面手脚不停地除着草,一面回应我:“吃芽尖儿啊,不怎么长瓜了,前些时候刚出市时能卖好价钱,四五块钱一斤,现在价贱了,有人到村里来收购的。那树啊,不知道哦,反正一直都在吧?”又是一个不知有花的。
一时无话,我绕到庙前去看仪花。
近了才看出来,仪花空有四个主干,其中两个已经干枯,全凭另两个主干枝繁叶茂,树冠覆盖过来,一时还看不出破绽。树根也钉了蓝牌,标明此树已有八十三年树龄。
八十三年与一百八十三年,前者是长寿之人的寿命,后者跨越了三个世纪。
仪花开了,仪花谢了,仪花又开了,仪花又谢了,生长生活于此间的人们渐渐习惯它开花时的明媚,习惯它开败时的羊屎臭味。
而我才刚刚与之相遇。“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仪花如是,龙眼花也如是。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