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将尽,乍暖还寒。湿冷的风已为大山深处的白麻叶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绒。这时是山里人采摘白麻叶做籺的最佳时节。在春节、元宵期间,人们吃腻了大鱼大肉,又到了吃白麻叶籺清肠胃的时候了。
籺,普通话读hé,粤西地区方言发音类似“@”。籺是岭南地区一种古老的传统小食,主要分布于粤西地区。籺属于糍粑、点心类,相当于阳江话中的“祃”。在我的家乡东水山,人们每逢节日必须做籺,遇喜事也要做籺。如新居进宅的“入伙籺”,老人做寿的“生日籺”,年轻人结婚用的“新娘籺”和小孩子读书毕业、升学的“毕业籺”“状元籺”等等,名目繁多。节日或喜庆时做籺是山区人的传统习俗,代表庆祝活动的最高规格。
正月和二月交替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节日,但在这两个月里,东水山区家家户户都在做籺。这时做籺一定要用白麻叶作主料拌米粉做皮,包上馅料蒸熟吃,把春节期间的欢乐祥和气氛继续延伸,以祈求往后的日子风调雨顺,美好绵长。这种做白麻叶籺的习惯祖祖辈辈相传,至今已有1000多年历史了,经久不衰。
那些用来做籺的白麻叶是生长在大山里的一种植物,当地人叫山白麻。白麻树高约1.5米,叶子像小孩子的手掌般大小,呈椭圆形,叶边上有细牙。叶子正面碧绿如翡翠,背面一层厚厚的雪白如棉絮般的绒,看见就使人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人们就是取这种白麻叶绒做籺吃。这种白麻叶的绒不是长年都有的,只是在湿冷的正、二月才有,要是进入了农历三月之后,随着气温的慢慢回升,白麻叶上的绒也就自然地慢慢消散,最后丁点不留。于是,正、二月就成了做白麻叶籺的旺季,在我的家乡形成了一个不是节的“节”。勤劳的山里人就抓住一切时机在正、二月采摘白麻叶做籺。这时采得的白麻叶做籺吃,被当地人称作“春天里的第一口鲜”。要是错过了时机就要再等一年了。
有资料显示,白麻叶还是一味中药,其叶子有丰富的膳食纤维,可以促进胃肠蠕动,增强消化,润肠通便。还具有降血糖降血压血脂等功效。
小时候,我们小孩子管不住自己的嘴,有时在节日里吃撑了,消化不良,妈妈抓回一把白麻叶熬水给喝了,立马解决问题。妈妈还常说,白麻叶清凉解毒,小孩子在春天里吃了白麻叶籺,到夏天就不会长痱子。不用说白麻叶有那么多有益的功效,光是白麻叶籺那淡淡的清香,软绵爽口的口感就是以满足我这个馋猫吃饱到扶墙走路还要揣上两个的欲望。
白麻叶不同于田艾。田艾长在平坦的田野里,采摘十分方便,但田艾的味道香而浓烈,并不是人人都喜欢的。白麻叶则不同,它大多长在山溪边的悬崖上,采摘不易,且白麻叶的香味清淡,人见人爱。
白麻叶籺的制作工艺是相当复杂的。我对它的记忆始于生产队时期,家里只有我妈妈会做白麻叶籺,因我愚钝一直学不会,只能常帮妈妈打下手。
我们村后背山有个俗称“跌死狗”的山崖上就长着大片的山白麻。每到正、二月,村中妇女就结伴去采摘,来回一趟约需三小时,还要翻山越岭,费时又危险。但是为了这一口美味,为了这一美好的祈盼,村民们还是不怕艰苦,开开心心地去采摘,乐此不疲。
采回来的白麻叶,要洗净煮熟,再用浅矮的笸箩装着,双手搓擦揉捻,还一边浇凉水,把叶浆冲走,剩下的全是叶绒,白色的叶绒在搓洗中沾上了淡淡的绿色。将搓好的叶绒和预先舂好的糯米粉按比例揉在一起,捏成一片片薄薄的皮子用来包馅。喜欢甜的就包上炒香的花生米和一小块糖腌肥猪肉;喜欢咸的就包上生萝卜丁或绿豆肉,然后用籺模印出花纹和“福、禄、寿、喜”等吉祥图案。籺坯有“心”形或“饼”形两种,“心”形代表乾,“饼”形代表坤,所以做籺也是大有“乾坤”的。
籺坯做好后,继而用烘软的芭蕉叶或树菠萝叶在每个籺底贴上,防止粘连,俗称“叶贴”。最后上笼蒸,大火烧开转中火,蒸约20分钟后即可出锅。出锅后,用食用色素趁热在每个籺的正面中心位置点上一个小红点,寓意鸿运当头。这个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点睛之笔,使整个籺立即鲜活起来了。
此时的白麻叶籺已然来了个华丽大变身,从一个灰头土脸的丑小鸭变成了身光颈靓的绿孔雀。蒸熟了的白麻叶籺光滑饱满,带有淡淡的翡翠绿色,晶莹剔透,咬一口松软爽滑不粘牙。白麻叶特有的清香味和猪肉、花生米、绿豆萝卜味浑然一体,水乳交融,韵味悠长,充满着人间的温暖和仪式感。
做白麻叶籺属于“大工程”,从舂米粉到摘白麻叶做好籺坯蒸熟,一般要三到五个“熟练工”密切配合,耗费三天时间才能完成。人们就根据各个家庭的工作灵活安排时间做籺,做白麻叶籺的时间错开也好,村民们就可以互相帮忙,你帮我几天,我帮你几天,有说有笑和谐放松。于是正、二月两个月里,村里几乎每天都有人在做白麻叶籺。我们小孩子也就每天都有白麻叶籺吃。
村里人做白麻叶籺时一般都做得比较多,除了自家人享用外,还给左邻右舍送去几个尝尝。人们探亲访友时,也带上一些颇具特色的白麻叶籺作“手信”(礼物),好有面子。虽然大家做的白麻叶籺从用料到制作方法都大体相同,但各人掌握的技术仍有差异,做出的籺也各有特色。我们小孩子在村中到处串门,更是吃遍全村人做的白麻叶籺,品味着各家白麻叶籺的不同韵味。
为了摘白麻叶方便,减少爬山越岭的艰苦,我妈在一次去山上摘白麻叶时,顺手挖了两棵白麻叶的树头回来,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把白麻树头种在村前的水塘边上。没曾想一年后,所种的白麻叶竟然长起来了,繁衍得婆婆娑娑有两大堆。自种的白麻叶虽然没有高山上长的肥壮,但也叶绿绒厚,味道纯正。这两棵白麻叶一家人根本用不完,村里人也去摘来用。后来村里人也纷纷仿效,在村前屋后的角落里种上一两棵白麻叶,基本长势良好,想用就摘,甚是方便,以后再也不用去“跌死狗”那么远的地方摘白麻叶了。
白麻叶采摘的季节性强,不容错过。后来人们在当季把白麻叶采回来后,一次用不完的那些就晒干保存起来,到需要时使用,不至于浪费。这种晒干了的白麻叶虽然保了部分原有的元素,但没有了那鲜活的青味。且干料颜色也稍显发黑,没有了淡淡的翡翠绿,做成籺的口感和观感都略为逊色。不过有了干品,人们能够一年四季都能吃到白麻叶籺,也算是弥补了夏秋季节没有鲜白底叶做籺的缺陷。
年过一年,我们兄弟姐妹长大了,个个远走他乡。妈妈也跟随我们在县城居住,远离了故乡,我们想吃白麻叶籺也就难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想吃白麻叶籺的愿望更加迫切。“知子莫若母”,当妈的更是知道儿女的心思。在每年过完春节后的正月里,妈妈就打车回老家摘些白麻叶来县城做籺给我们吃。那时妈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为摘白麻叶来回奔波,在所不辞。后来妈妈又以试一试的心理,在老家挖了两棵白麻树头来到县城种在一间废弃的厂房后面的空地角落里,悉心照料。我心想,以后吃白麻叶籺又方便了。可是两年过去了,白麻叶就是长不起来,叶子黄黄,一点绒也没有。原来这白麻叶也有恋家情结,这里没有潺潺流水,没有湿润的空气,它水土不服,无法成“材”。
多年以后,妈妈不在了,这种用白麻叶做籺的传统技艺在我家失传了。几十年来吃惯了妈妈做的白麻叶籺,现在变成了一种思念。好在现在整个东水山区每到正、二月,各家各户还在做白麻叶籺,沿路大小店铺门前都有白麻叶籺摆卖,游人玩山玩水累了饿了,就能吃到有地方特色的精美小食,可谓大饱口福。
因为念念不忘故乡那“春天里的第一口鲜”,我每年都在正月里驱车几十公里,回到那生我养我的故乡,回到那有野生白麻叶的小山村,去寻找儿时的梦,寻找白麻叶籺的味道。
牧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