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乳是一种历史悠久的美食。《本草纲目》中记载:“豆腐之法,始于前汉淮南王刘安。”当年刘邦的孙子刘安发明了豆腐后,到公元五世纪的北魏人,就不仅托刘安的福吃上了豆腐乳,还将豆腐乳的生产工艺记载在书里,以泽被后世。
历史上的南北文化交流,向来就是随人口的迁徙绵延不息,因此,我们永州人吃豆腐乳的历史,是否跟北方人一样的悠久,因无史籍记载,难以考证,但听我爷爷说,他们小时候就吃豆腐乳了。
到了我们小的时候,也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老百姓的生活逐渐富足了起来。每年过了冬至,母亲都会在家里就着常用的锅灶,端出不常用的大缸,用木桶浸泡几升黄豆,准备做豆腐。早先是用石磨磨豆腐,很是累人,我还给磨眼添过黄豆,那真是单调又乏味的活儿。后来乡村里都有了电磨,省时又省力,母亲做豆腐和豆腐乳就简单多了。每年冬天,母亲都要做两大坛豆腐乳,供我们家里七口人吃,能一直吃到来年的夏天。
豆腐乳是最平易近人的乡村日常佐餐小吃,跟大鱼大肉、萝卜白菜都不违和。到了天气渐热的五月,乡村的蔬菜瓜果纷纷登场,去年冬天制作储备的豆腐乳也就功成身退。在乡村传统的制作节奏里,我们的胃对于豆腐乳,总有一个长长的秋天别离,以酝酿足够的相思。直到深冬时节,一小块裹着红辣椒粉末,再次隆重又喜庆地上桌的豆腐乳,储备了春天里的阳光和雨水的精华,夏天里锄豆收豆时挥洒的汗水里的期盼,还有家里人做豆浆和豆腐时的协作和用心。所以,品尝这一小块豆腐乳,往往就不仅仅是感觉到豆腐发酵与盐融合后的简单滋味。
当然,我对豆腐乳还另有一种特别的情感。
记得上高中时,我离开了珠山镇,在零陵住校。每年春天开学时,我都会带上一小坛母亲精心制作做的豆腐乳,放在我们由大教室改成的宿舍里,床铺的底下。那时候,我们都用自己带的搪瓷缸,在食堂里打饭菜回宿舍吃。三年春天,我总是跟喜欢吃豆腐乳的同学分享,一天天地,吃完那一坛豆腐乳。
母亲做的豆腐乳,香辣美味。确实,从营养学的角度而言,豆腐乳里锌元素和维生素B族的含量都很丰富,可以补充维生素B12,蛋白质是豆腐的两倍,是真正健康的美食。我走出了家乡后,吃过桂林的“白方”豆腐乳,北京的王致和“青方”豆腐乳,绍兴的“红方”玫瑰豆腐乳,但是在我心里,永州豆腐乳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豆腐乳,尤其是我母亲做的豆腐乳。
也许因为我们永州地处潇湘之南,受制于地理交通不便,商贸和文教一向不太发达,所以,永州腐乳未能扬名天下。而得益于沿海地区的地理优势,明朝嘉靖年间,绍兴腐乳就已经远销东南亚各国。1910年,绍兴腐乳就荣获了“南洋劝业会”展览金质奖章;1915年,在美国举办的“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绍兴腐乳又获得了荣名。走出国门后的豆腐乳,被称为“东方奶酪”。正是因为豆腐乳走向了世界,1929年,中国第一代食品科学家魏岩寿先生,在世界顶级自然科学学术刊物Science杂志上,刊登了一篇研究江浙一带的豆腐乳发酵菌种的论文,让世界科学地认识了中国这一传统美食。
虽然我们永州的豆腐乳没有获得过任何国内和国际的殊荣,但是,它一直是永州人日常生活中的一种美好滋味。况且,有不有名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留给食客的深刻印象。不过,我总还记得小时候看过的一场电影,不知名字,也忘了内容,只是模糊地记得,里面有个特写镜头,是毛主席吃豆腐乳,红辣椒末裹匀的小方块豆腐,装在青花瓷盘子里,很好看,那豆腐乳是我们永州豆腐乳的模样。我不知道那个导演是谁,也不知道韶山冲里的人是不是就吃那种豆腐乳,但是我想,导演小时候应该就是吃那种豆腐乳的,所以才让它在那个时代非常珍贵的电影胶卷上显现。
对豆腐乳最有感情的,当然还是我的母亲。十多年前,母亲就已经随我搬到了零陵住,但是每年冬天,她还是会回珠山老家做豆腐。她每次做豆腐的时候,都会想着我回家过年时,会带一些到南京来吃。五六年前,她在南京给我带小孩,到了冬天,她就寻思着能就地取材做豆腐乳,后来,她在我家附近的杉湖边,竟觅着了包粽子的箬叶,替代了家乡的稻草,垫着给豆腐块发酵,居然也做得基本成功了。不过,母亲说:气候不同,材料不同,豆腐也不是自己做的,豆腐毛毛长得不太厚,还是不如家乡的好。
那时,我们小区里有个阿姨,经常带着孙女,跟我母亲一起遛娃,她老家是安徽的。我母亲赠送了一小罐她自己做的豆腐乳给这位阿姨,阿姨家的儿子和儿媳吃后,大为赞赏。就这样,源自我们永州的豆腐乳制作方法,随着我母亲的跨省流动和交际,传给了安徽的这位阿姨。
地方性日常美食的传承与女性的关系可能更大吧。我们70后这一代人,因为正赶上改革开放的黄金时期,又遇上我们国家的城市化高峰期,所以,流动性特别大,我的高中同学,离开了家乡的,占了绝大多数。前些日子,有在广州的高中同学,在朋友圈晒出她们做的豆腐乳。她们都网购了豆腐乳发酵菌,发酵长出来的菌丝雪白雪白的,厚厚的,绒绒的,特别可爱。我们这一代人受益于发达的网络信息,与母亲那一辈秉承传统的方法制作豆腐乳,用稻草盖着自然发酵已经不同了。
今年已七十二岁的老母亲,前些日子,已经在零陵的家里,戴着口罩,咚咚咚地,亲手舂好了辣度适宜的干辣椒粉,然后回到珠山老家,跟我的舅妈合作,磨了豆腐带回零陵,做了两大坛豆腐乳。
放了寒假,略有空闲的我,也准备试着做一坛豆腐乳,问广州的同学要了买发酵菌的网络链接,希望能够做得成功。
散居各地的我们,就以这样的方式,向我们遥远的故乡和亲爱的老母亲们致敬。
蒋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