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五里排别无长物,唯竹子多也。惊蛰一过,山里的春笋就开始冒出地面。这时节你要是来五里排,在山路上随便走走,一不小心就会被竹笋绊倒。放眼四顾,周遭并无竹子的踪影,这些竹笋是从哪里凭空钻出来的呢。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爱,当然也没有平白无故钻出来的笋,隔着一片松树林,或者一片荷木林,就是成片的竹林或散生的竹子,它们的地下根须,可以秘密地穿越其他植物筑起的城墙,寻找一切存在的空隙,安顿、生发、出土,成笋。
一棵春笋的命运,大抵有三,一是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美味。春笋的味道鲜、嫩、香、滑、脆,几乎就是春天的味道。竹笋有很多种类,围篱笋是所有春笋中最好吃的,清水煮过,不用浸泡就可以直接炒来吃,又甜又脆;蒲竹笋次之,胜在笋壮硕;黄鲸笋竹子身姿挺直,姿态好看,笋的味道一般。藜篱竹细长,质地致密,只能用作篱笆,从前人们也把它晒干后打散用作篱火。
篱火是从前乡村未通电时夜里的照明工具。竹子、松明,一切易燃烧的草木皆可用作篱火,但以竹子最好,一是因为易燃,二是相对耐烧,与松明相比较,又没有烟熏之弊,且竹子燃烧时,会发出啪啪啪之脆响,夜里独行,既照明也壮胆。
笋的第二个命运,是被人为或路过的牲畜无意地踩踏、夭折。笋无法为自己选择出身,只要一场充沛的雨,只要有空隙,即使那是一条人来人往的路,它也要萌动,也要出土,被踩踏几乎是必然的。
三是迅速生长成为竹子,人们拔竹笋吃竹笋,是有选择地间拨的,每年都会留下一定数量的笋,以长成竹子,然后,竹子生笋,笋生竹,依次以一变十,以十变百,以百变千,最后,成为竹林,甚至竹海。
在五里排,这样的竹海随处可见。
竹子
靠山吃山,很长一段时间,竹子也是家乡的人们生活生计的来源。
竹的种类很多,不同种类的竹用处也不尽相同。比如南渡的竹艺编织,用的材料是单竹。吉太的竹子大多是蒲竹,柔韧度不及单竹,不能编织,但却是制纸的好材料。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家乡五里排周边几乎村村有纸厂。这些纸厂,家乡人称为纸蓬,以家庭式小作坊为主,农忙时耕田,农闲时就制纸。规模大一些的,在忙不过来时,也雇请时工帮忙。
纸蓬制纸,以土纸为主,是一种比较粗糙的纸,成品一砖砖地摞叠起来,砖黄色,色泽和质地酷似黄金。这样的“黄金”,也的确为家乡人换回了一些财富。
丈夫俞说,我们家从前也做过纸蓬,是阿爸一手操持的。
老实巴交、目不识丁的公公也会开纸蓬做生意,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俞告诉我,制土纸要经过砍竹麻、剥竹麻、做纸胶、焙纸等十道工序。制纸要用到竹麻、胶树等原材料,做纸蓬的人家,有劳力的自己砍竹麻、胶树,销路好或人手不足时,也收购竹麻和胶树。于是便衍生出砍竹麻、胶树卖的副业。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给了山里人家提供了一条挣钱的活路。
制纸的全过程都需用到水。五里排周边山高林密,水资源丰富,纸蓬就建于溪涧跌宕处的坡地上,以利于引流浸洗竹麻和带动水车碓踏竹麻。用石灰浸泡竹麻时,产生大量暗红色带臭味的废水。村民哪有什么环保意识,觉得这些水排到河沟里去,一场大雨就冲走了,能有什么污染的。那时大家都只想着做纸蓬能挣钱。是啊,山上这么多竹子,不制纸还能做什么呢,光吃竹笋又填不饱肚子,更换不来钱。
纸蓬的命运,是从2000年前后开始转变的。村民没有意识到的环境保护问题,政府意识到了,开始着手全面取缔黄华河流域的纸厂,五里排的纸蓬首当其冲。那些村民经营了十数年的纸蓬,在一年的时间里,陆续停产、关闭。赖以为生的村民的命运,也在这一年,开始悄悄发生变化。
没有了纸蓬,经济来源断了,村民一时找不到新的出路。山区交通不便,孩子上学也是个问题,于是,一些先富起来的村民开始把家搬到镇上、市里。大片的田地开始荒芜,竹子乘虚而入,迅速重新占领村民开荒垦田时强行斩除的阵地。
如今在五里排还可以看到一个个废弃的简陋的纸蓬,立于山溪之畔,那一个个曾日夜转动的水车,保持着静止的固定的姿态,仿佛是对那个繁盛时代的一个回望和反思。
纸蓬不能开了,可是漫山遍野的竹子不管不顾地繁殖、拔节,那些竹子,它们还有用吗?我这两年回乡,发现村里人给竹子另找了出路:村民斩下藜篱竹扎成捆,运到山外去,是制作篱笆的上佳材料;黄鲸竹、蒲竹砍下来,可作为建筑的支撑材料,也可以卖给纸厂制纸。村里人告诉我,这样装满一大货车竹,村民可收获一笔工钱,算是种田之外的额外收入。每年的秋冬农闲时节,是斩竹的好时候,这时节要是到五里排来,没准就能碰上三五成群的砍竹人,他们藏身于密密匝匝的竹海里,时不时传来对话笑语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从前纸蓬盛行年代的热闹,仿佛又回来了。
这些年,随着侄儿们读大学、就业,纷纷走出五里排。这也许就是五里排的命运,或者也可以说,这也是乡村的命运:有人主动逃离,却也总会有人选择守望,甚至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