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伦说,乐观的人永葆青春。对于乐天派大文豪苏东坡来说,再糟糕的处境与住所,他都当作是天堂的宫殿。
被瞬间完全抛进大自然的“寂寂东坡一病翁”,那时还没空“独立斜阳数过人”,他有另外的心思。
当露宿桄榔林,与小儿子苏过共适明月,享受用之不竭的清风,苦中作乐,仔细体察一下处境,他便觉得是天意安排。
眼前有池,池中有荷,附近有道观,观中有泉,东边不远,还有已成熟友黎子云的载酒堂(堂名由东坡所起),这正是理想的居地,让他不由得又想起采菊东篱的陶渊明,很想继在黄州、惠州之后,再体验一把退居躬耕的生活。快乐躬耕,就需要属于自己的地和房。
呵呵,这就是苏东坡,为人人所喜的东坡!
当年一到贬所昌化军(今海南儋州中和镇)的第二个月,与新军使张中相识后,东坡就表示自食其力、以尽天年之愿,恳请给二亩地:“再拜请邦君,愿受一廛地。知非笑昨梦,食力免内愧。”
到昌化军的第五个月即绍圣四年(1097)十一月,东坡又跟他眼中的娴雅之士黎子云借地,想建房成为当地真正的居民,还说黎家茅屋破了无力修补,他看着心酸很想资助一点,他把这些心愿都写进诗作《和陶始春怀古田舍》:“ 茅茨破不补,嗟子乃尔贫。”“我欲致薄少,解衣劝坐人。”“借我三亩地,结茅为子邻。鴃舌倘可学,化为黎母民。”
转眼,到了元符元年(1098)四月,即他刚被驱出所租官舍时,虽然已有地可种菜了,可想了近一年的房子还没有,他便立即决定买下有缘露宿的这片桄榔林,建造终老计的房屋,也刚好实现与黎子云家为邻。
东坡把想法一说出,众人就纷纷来帮忙,特别是10多个学生挑泥担水抢着干重活,尤其是从潮州敬慕东坡赶来求学的青年王介石,更是全力投入劳动,场面热闹,这让东坡既觉愧疚,又感动不已:“赖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小客王介石者,有士君子之趣。起屋一行,介石躬其劳辱,甚于家隶,然无丝发之求也。”
东坡把学生们的帮忙情况事后都一一告知远方的朋友,而正在建房时,不仅有邻居黎子云、符林等供给粮食果蔬等日用品,还有张中带来铁锹参与劳动,他当即把这些情况和自己漂泊近40年又卜宅定居、早衰了到老更劳苦之感慨等都写进诗作《和陶和刘柴桑》:
万劫互起灭,百年一踟躇。
漂流四十年,今乃言卜居。
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
稍理兰桂丛,尽平狐兔墟。
黄橼出旧枿,紫茗抽新畲。
我本早衰人,不谓老更劬。
邦君助畚锸,邻里通有无。
竹屋从低深,山窗自明疏。
一饱便终日,高眠忘百须。
自笑四壁空,无妻老相如。
东坡的眼里总是彩色而富有新意的,在这首诗里他还讲到现场发现的美,香橼树露出旧时的蘖枝,茶树露出紫色的新嫩叶,他的竹篱茅舍虽然低矮幽深,但山窗自然明亮通疏。他也讲到窘状和知足,带有自嘲式的安然,说且喜这天地之间,有一张床就是居室了,虽是一整天只吃一顿饱饭,躺下也能熟睡,忘掉各种烦忧,自笑就像是老朽的司马相如,没有妻子,这家里四壁空荡。
房子很快于这年五月建成,除了用已起好的名字“桄榔庵”,东坡还用桄榔叶编织了“苏东坡”三字挂于门上,但意犹未尽,兴奋之余,便像欣赏自己作品一样又写诗赞《新居》:
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
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
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
结茅得兹地,翳翳村巷永。
数朝风雨凉,畦菊发新颖。
俯仰可卒岁,何必谋二顷。
虽然谪居的地方,整天蛙声鼓噪,日常生活与野人差不多,用东坡的话说是“幽居乱蛙黾,生理半人禽”,房舍也极为简陋,“仅庇风雨”“极湫溢,粗有竹树,烟雨濛晦,真蜒坞獠洞也。”但他很会从艰苦之地发掘诗情画意,也很懂得规划设计,他像在谪居黄州自盖雪堂、谪居惠州自建白鹤山居一样,在这新建的茅屋新居周围遍植花草树木、播种果蔬,把小院子也布置得跟“皇家园林”似的,而且很快就体验向往已久的农圃之乐。
在搬运露宿桄榔林的物什,乔迁新居的晚上,听到邻家儿童杂着儋耳土音的读书声,东坡一下子就陶醉了,又欣然作了一首五言诗,赞美童音圆润清美,朗诵声就像玉琴奏响般谐和,把周边的寂寞打破了,因此他也要拿出书来与孩童们相唱,还要把酒言欢,以表祝贺,“引书与相和,置酒仍独斟”。
为新居落成快乐端杯,他又附加一个理由,在这荒僻蛮野之地听到了世界上最悦耳的声音之一,拥有甜甜的儿童读书声,看到文明和希望,岂能不激动而畅饮?
过了一个月,东坡又在《天庆观乳泉赋》中写道:“吾谪居儋耳,卜筑城南,邻于司命之宫。百井皆咸,而醪醴湩乳,独发于宫中,给吾饮食酒茗之用。”由讲卜居所在方位又讲到可用煮酒的井水,自然又少不了月夜独饮。到第二年即1099年3月的一天,他在黎子云家喝了个半梦半醒后,被竹刺藤梢围困,急向黎家老汉问路,连写的三首诗中开心曰:“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读这些诗文可以感觉到,东坡确实为拥有杜甫式的在花溪之畔的草堂很是兴奋了一段时间。
《唐宋诗醇》记载乾隆读罢东坡的《新居》后叹曰:“幸得一廛,萧条高寄,仁智所乐。不胜娱衷散赏,非夫澄怀观道,曷克有此?”后世对其建房前后所作诗文包含的达观人生哲学也多有评议和点赞。
东坡热爱生活,对起居重要之事均作记录,还爱与人分享。居新房后,他先后写了数封信告之内地的不同朋友,《与郑靖老书》云:“(租赁房屋)既不可住,又不欲与官员相交涉,近买地起屋,五间一龟头,在南污池之侧,茂林之下,亦萧然可杜门面壁少休也。”《与程全父书》云:“近复遭迫逐,不免买地结茆,仅免露处,而囊为一空。”《与程儒书》云:“近与小儿子结茆数椽居之”“然劳费已不赀矣。”茆是当地一种生长在田埂的草,可以当绳索使用。当时盖茅屋用藤条,也用竹篾,用茆捆绑也普遍。
相对于诗文,东坡在给友人的信中讲得更实在,讲到建屋的辛劳和花费,还讲到房舍虽简易,但共有五间,外加一间可作厨房或放杂物的小房子,但因其弟苏辙在《东坡先生墓志铭》中称“则买地筑室,昌化士人畚土运甓以助之,为屋三间。”或许是有五间面积而只盖了三间,但后世学者又为到底是几间而各举证据,一直争议。
争就争吧,反正人们喜欢东坡的事多有说头,以增添神秘性,往往一旦确切指正了,反倒有点煞风景。有人玩笑说,凡有争,不是把东坡粉逗乐了,就会把东坡逗笑了。
东坡也有苦笑时,但同时彰显了他逆境之中也能自得其乐的形象。众人相助建起的茅舍,处在“竹身青叶海棠枝”的热带乔木桄榔林中,尽管周围荒芜,环境恶劣,蚊蚁滋生,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东坡总是百般珍爱。居住的这年9月,秋雨连绵,其帏帐被蛀腐,发现竟有白蚁一升之多,他把这种尴尬随手写进《记海南风土》中,是为了强调说明恶劣之地也有长寿者,他尝试使心境澄明:“九月二十七日,秋霖,雨不止。顾视帏账,有白蚁升余,皆已腐烂,感叹不已”“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岁者,往往而是”“乃至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
在乐大于忧的桄榔庵,东坡一直居住到接到北返诏令于1100年5月离开儋州时,在居住桄榔庵整整两年中,该庵既是父子俩理想的栖身之所,还是他邀友品茗尽兴饮酒之地,还是给姜唐佐等学生日常讲学又一自由场地,为当地黎民答疑解惑甚至是寻医问药的胜地。尤为难得的是,因有安稳的居所,他得以一边指导儿子习文练艺,一边自己惜时伏案,终于得以续写完成《书传》《易传》《论语说》这三部他最为珍视认为“此生不虚过”的经书。
桄榔庵和人的际遇一样经历了意想不到的沉浮。元代延祐四年(1317)春,佥海北海南肃政廉访司事大都军行部至此,见无祠,便在桄榔庵原址构堂三间,作“东坡祠”。明代,桄榔庵旧址依然。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知州韩佑重修,在旧址上建祠苏公。清道光丁未年(1847年),州城绅耆邢德、李文彬五人发起新建正殿五眼,讲堂五眼,头门三眼。清光绪十三年(1887),又有城绅曾毓瑛倡议,呈清州尊崔增瑞,由本城拨款在此兴办“桄榔书院”,并增设了一些建筑物。
不幸的是,当地人们一直维护着跟东坡在儋州一切相关的桄榔庵,在民国九年(1920)“州难大火”中尽毁。历代官员和乡贤精心维系的文化坐标轰然倒塌,留给现世的只有一方小小的石碑。碑的一面,是明成化十一年(1475)儋州知州罗杰重修桄榔庵时,广东按察副使涂棐所题刻的中正及《周易》文。碑的另一面,是清康熙四十五年儋州知州韩祜重修桄榔庵时,请时任琼州府知府的贾棠所题写的《重修桄榔庵记》。
世事沧桑,人们已无法想象新建时的桄榔庵的模样,也只能在相关文图中努力去追忆后世仿建的景象。如今重读《桄榔庵铭》,不仅能感受到东坡晚年为文的诸多特点,还能读到他一贯的襟怀志趣。建此茅屋时,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为艰苦困顿之际,而在穷厄危绝的生死关头,他所写就的这篇铭文中,不仅没有半句忧愤哀伤的呻吟,反而洋溢着他笑对波折磨难、酷爱大自然的情怀,展现了以苦为乐、超越生死的精神和豪壮、旷达、超脱的境界。
与写下《陋室铭》的唐代文学家刘禹锡贬谪中所建的茅屋相比,东坡在儋所建的桄榔庵虽然更简陋些,也同样“往来无白丁”“何陋之有”,彰显了主人的高雅风度。
不同的是,桄榔庵似乎显得更有生活味,更有象征性。
虽是茅屋陋室的桄榔庵,不仅是苏东坡安顿身心之所、淡泊明志之庐,也是他晚年遮风避雨的一叶扁舟,让居于其中的他完成了人生之旅的又一次华丽转身,而且它无声记录了东坡在琼的乡间生活,是一代大文豪与黎民鱼水相融的见证,是海南民众对东坡的一份永久怀想和纪念。
从某种意义上说,贬谪儋州助力了苏东坡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而桄榔庵就是他丰富的精神领域里最华丽的坐标,其遗址也是中国文化遗产的重要部分。
呵呵,不老的东坡,永远的桄榔庵!
彭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