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好的节假日,我常会回老家看望母亲。途经一条乡村公路,我视为最美,公路两旁总是色彩缤纷,除了满眼的绿,姹紫嫣红,也随季节流动而出现。离老家越来越近,在树木的掩映下,慢慢地会有一栋栋白墙青瓦的建筑聚集而立,“美丽新农村”的指示牌直指那些村落。也许是因为没有机会能去看看那些“美丽”,于是,我心里总是多了一些向往。
乡村振兴,新农村,这些关键词,总是能让人心旌摇动,再往前数,我也是从那片黑土地里走出来的。
所以,读长篇小说《宝水》时,忍不住读了一遍又一遍。
时序更替 岁物丰成
从事文化工作的地青萍,在丈夫猝亡后,失眠成了顽疾。为了治病,她提前退休,接受老原的邀请,来到他的老家宝水村打理新开的民宿。她以一个外来者的身份,从元宵节前开始生活到除夕时离开,小说记录了这一年里,一个乡村的“美丽”发展,以及村里的人情世故、生老病死,时序更替,岁物丰成。
以时间为序,作家选择了与乡村最贴近的节令,将农事、物候和民俗,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正月十九喝油茶敬仓神,寓意着添仓的希望。惊蛰时节,吃懒龙、喝茵陈茶;三月三挖荠菜,五月端午打艾草等等,一年里,每个时令的风俗、饮食文化,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读来令人兴趣盎然。
时令、季节是明线,写地青萍当时当下在老原老家宝水村的生活、见闻,时令、季节又延出一条暗线,写地青萍记忆中的乡村——她的老家福田庄。
青萍童年时生活在福田庄,少年时因父亲突遇不测去世,从此痛恨乡村、痛恨老家。
什么是老家?作者说,“老家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在世的老人在那里生活,等着我们回去。去世的老人在那里安息,等着我们回去。”老家是什么?老家是亲人,是无论与哪个城市结了“地缘”,也忘不了的那个有着“血缘”的地方。
九奶如同一条经线,串联起宝水村、福田庄的过去和现在。正月十七落花灯,青萍、老原第一次回乡时,她在村头等着;腊月二十四,九奶仙逝,除夕,在祖坟上点灯后,青萍、老原离开宝水,小说结束。
在宝水村生活,见证了村民们的生、老、病、死,地青萍疗愈了自己,也与老家和解,从一个城市人,成为一起发展乡村、建设乡村的参与者。
浓墨重彩 各具特色
《宝水》浓墨重彩地塑造了三代女性,各具特色。九奶在明线,福田庄的奶奶在暗;中间是村支书大英,年轻一代的则是“一青三梅”,“一青”是地青萍,“三梅”分别是外嫁媳妇香梅、村妇女主任秀梅和大英的儿媳雪梅。
大英是宝水村的当家人,她是“典型的能干事儿的村干部,扑得开,收得住,能应上,能管下,大事明,小事清”。既有干工作的泼辣,“宁可强到头,不能软到瘫”,也有人情世故的练达,“在村里干事,见人咱是人,见鬼咱是鬼”。既有农村妇女的憨厚、纯朴和直率,也有为人处世的聪明、精细和狡黠。办村史馆,要求村民们捐献老旧的物件、农具。之所以要求捐献不是收购,因为“咱村里遇到钱的事就是遇到了虎狼,能绕且绕,要是直走,那你就等着虎狼上身,咱有多少肉够填吃的”。她的语言多用歇后语、俚语,极富生活情趣。比如她向地青萍介绍村民大曹小气,“秉性死抠,啥事都是斤斤计较棒棒见血”;大曹将农产品以劣充优,糊弄游客,大英批评他“养个猫比虎大,卖只鸡顶马价,戴颗珍珠赛西瓜,仨砖支不稳,三倒油葫芦,耍蛤蟆挑长虫,满嘴没真言,叫人能信你哪一桩”,形象的语言,朴素的真理,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令人耳目一新。
如果说大英代表了乡亲乡情,地青萍的爱情则是整部书的底色。她和老原两人,人到中年,一个前妻带着孩子定居海外,一个丧夫,两人都恢复了单身。为了治疗失眠,她重回乡村。在遇到了一些人一些事后,他们的感情如春雨润物。每日耳鬓厮磨,一起迎来送往吃饭待客,见证过彼此的打嗝放屁大笑痛哭,连祖辈的往事都说了透,也算知根知底,“你是灯,我是火,咱们凑到一起,就是灯火”,至此,两人情定。“是很无聊,可也是很快乐。和老原在一起,经常可以享受到这种无聊的快乐”。
外地嫁来的媳妇香梅,“如一支浮行的花”。这位村里的第一美妇,却时常遭遇丈夫的家暴,且村民们都习以为常。忍无可忍时,便无需再忍,香梅以暴制暴,找准时机,痛打丈夫一顿,以“豁出命”的气势制服了家暴男。妇女主任秀梅,爱上拍抖音,且自有一番见解,给村里引来如潮般的客流……
城乡结合 灵肉兼容
小说中除了各有特色的一青三梅、大英等女性形象,也有个性鲜明的男性,表现出来的乡村哲学,令人印象深刻。
宝水村的班子成员小曹,是村支书大英的接班人。大学毕业后,他在城里打拼,“一二线容不下肉身,十八线容不下灵魂”,后被父辈要求回村。刚回村时,他不习惯,“特别不自由”。但在村里生活久了,他认识到其实“肉身没那么难伺候,灵魂也有弹性”,只要找到合适的地方,就能够灵肉兼容。宝水,兼容了他的灵肉。
帮助宝水打造“美丽乡村”的乡建专家孟胡子,一直给乡亲们灌输“用美来赚钱,在赚钱中变得更美”的理念。他扎根几年,整合村里的旅游资源,引客进村,使农家乐顺利变现。在他眼里,共同富裕是“烧柴烤火家家暖,火点着房一村事”。而美,也是多变化多层次的,大英的儿媳雪梅因爱画画而遭婆婆不喜,他指出那是“高级美”。自此,大英也认可了儿媳画画的爱好。
中华文明流传五千多年,男尊女卑一直相沿成习,特别是在乡村,出嫁的女儿,基本上就是“客”。《宝水》中,有两个不将外嫁姐妹当“客”的兄弟。一个是青萍的弟弟,他带着妻儿和母亲远在国外工作生活。姐弟俩的越洋电话里,建房的事情,他让姐姐“你全权做主就行”。至于娘家的拆迁款,他说,“我做主,如果将来真有拆迁款,咱俩一人一半,你必须要。”虽然对未来的拆迁款并不介意,听弟弟如此说,青萍却莫名难过。
另一个为妹妹做主的是赵顺。赵顺的妹妹赵平因前夫外遇而遭受家暴离婚,他做主接回妹妹。村里挂牌经营后,在外经商成功的赵顺翻新老宅开起了农家乐,将经营收入分成三份,一份给父母,一份给弟弟,另一份给妹妹赵平。在农村,“稻留种草留根,儿孙才是下辈人”,身为农家女儿,拥有和兄弟一样的财产继承权,才是一个被真正承认的“下辈人”。
诚如作者所言:城乡两头跑的人,谁心里不希望有个“城乡接合部”!
年轻时我们总是对远方有无限向往,到了中年,只能脚踏实地生活在此处,又不断回望往昔与故地。此时,故乡就不再只是个体的记忆和生命体验,而是承载了一方土地和这方土地上人们的历史。由此可见,故乡的书写在关注个体命运的同时,也关涉时代历史的思考。
掬一捧故乡的水,慢饮,润心润肺。
作者:丁逸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