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后面有条河,很小。初入住时,日日为生计忙,不知小区旁边竟然有河,短短几年间,这河竟又变成了湿地公园。
河叫沙江河,湿地公园就叫沙江河湿地公园。河由两条小溪交汇而成,像个“丫”字。两岸都是步道,一条铺沥青,另一条铺透水砖。道旁的树,才种下去,岁月还浅,那点绿,还成不了荫,荫蔽不了夏天烈日的直晒。小区四周楼都不高,傍晚来散步,能看到很美的夕阳。
饭后河边走,总有些日常不曾去想的问题从脑子里蹦出来,扯出一些莫名的思绪。比如,这沙江河究竟是江还是河?从水流形态看,它似乎不是江,甚至也不像河,只是些涓涓细流。河床倒是很有江河的模样,可这宽河床、小水流模样,又极容易让人想起学步孩童穿着父母宽大鞋子蹦跶的滑稽样。河床的泥土成坨成块地裸露着,柔软的土地上,任由野花杂草疯狂生长。车前草、太阳花、犁头草、雷公根、狗尾草、猪鼻孔草……有的可以入药,有的曾在山里开过极娇艳的花,如今草们生长到了这河床里、沙洲上,生得自在,长得任性。
湿地的水流很小,有人踏入河床,躬着身子在草丛中寻采野菜野草。我想,该是随子女进城带娃的老人在采草药吧?城里人识得野菜野草的不多。平时来散步,也见过一些可入药的花草,可我已不再关心它们的药用价值,我的兴趣只在于把它们那点野性十足的美捕捉到我的手机里,赏玩花草,也练摄影技术。
眼下河岸道旁那些小白花极惹眼,白瓣黄蕊,一坨一坨的,满眼都是。城里人管它叫虾钳草,乡下老家的人管它叫“对叉菜”,城里人视之为“草”,乡下人称之为“菜”。这也很有意思,以至于让我想起诸多童年故事。
乡村孩童,上学归上学,放学回家还得分担家务。男孩上山拾柴,女孩上坡打猪菜;大的干山上的活,小的干家里的活,反正都得干,不然会习懒。我和二哥二姐同在邻村上小学,放学后二哥上山找柴,二姐上坡打猪菜,我在家煮饭。我爱读书,在家煮饭能挤出时间看书,其实是个美差。可我又爱新鲜,一放学就独自在家生火煮饭,终究觉得无聊,就和二哥二姐争着去找柴火或打猪菜。
我起初只知道对叉菜能当猪菜。这货田垅地角到处都是,青青的,绿绿的,嫩嫩的。不用拿镰刀割,直接用手指掐就能掐来满满一背篼,然后就放心大胆地在地头田坎上玩。玩够了,天也麻麻黑了,就背着一背篼对叉菜回家。母亲一检查,见全是对叉菜,就嚷嚷:“我的满崽哟,这一背篼对叉菜,猪啷个帮你吃哟!打猪菜莫要图方便,光打些对叉菜,这猪啷个喂得肥嘛!对叉菜是苦的呀,光煮它猪不吃的,要打点带甜味、带香气的和在一起煮,猪才肯吃,光喂对叉菜,啷个得吃肉嘛。”然后又数落二哥二姐:“你们当哥当姐的也是,打猪菜啷个不带小弟一起去嘛……”
再次上坡打猪菜时,二哥二姐就带我去。我就逐渐识得更多的野猪菜:枸杞叶是香的、折耳根是酸的、奶浆草是苦的、高丽参叶子是甜的……山坡地角还有好多野猪菜,福仙米、母猪藤、鸭脚菜等等都是。各种味道倒不必记得太清楚,只要是多种野菜和在一起煮,就能煮出猪爱吃的猪潲。
山坡野岭,既是劳动课堂,也是小伙伴们的游乐场。大伙并不知道这其中隐藏着的危险。那天,猪菜打够了,我们就钻进岩窠地里捉迷藏。刚在一块巨石背后跍下来躲藏,我就感觉有东西滑过脚背,冰凉冰凉的。一看,一根拇指大小的乌稍蛇从我脚背梭过去,钻进另一块巨石下面的土洞里去了,吓得我哇哇大叫:“我挨蛇咬了!我挨蛇咬了!”小伙伴们立马围拢来,急切地问:“蛇呢?蛇呢?”我指着那蛇洞,一边大哭,一边叫喊:“被蛇咬了,我要死了!”二哥抓住我的脚,翻来覆去地看,也没见伤口呀,二姐则在一旁嚷道:“莫哭了,莫哭了,死不了!”顺手扯了一把对叉菜叶子,塞到嘴里嚼了嚼,吐出来敷在我脚背上,缓下声道:“好了好了,对叉菜能解蛇毒。没事了,没事了。”我心里的恐惧瞬间被抚平,哭喊也就立马止住了。
春夏时节,田间地头,荒坡野岭,到处都是对叉菜,绿油油的,打猪菜,找草药,随手一抓就能掐来一大把。这货生长速度惊人地快,掐了再发,割了又长,任你如何刈割,它总能野蛮生长、任性开花、肆意结籽。当秋风把白色的花瓣吹落时,原先黄色的花蕊则渐渐变成一根根黑刺样的草籽,我们都叫它黏草籽。
最讨厌的就是这秋后的黏草籽了。
名如其物,黏草籽最黏人。秋后从地里劳作回来,往往被它黏得浑身都是,却不知何时何处黏上的。那可不是轻描淡写地附在衣裤上,每根草籽都会深深地扎进衣裤布缝里、线隙间,抖不落,拍不掉,让你瞬间变成个“刺猬人”。要除掉它们,你得一根一根地拈、一条一条地拔。手上拈着,拔着,嘴上免不了唧唧歪歪,骂骂咧咧。
其时野性,大人下地干活,一群小屁孩就尾随大人到坡上,满地里疯。秋后地里捉蚱蜢最过瘾了,可黏草籽又特别多,遍地都是。在地里疯了一天,一身衣裤密密麻麻全是黏草籽,怎么拈也拈不完。弄得烦了,就突发奇想,猪皮上的猪毛不是可以拿到火上去熛掉吗?这衣服上的草籽也可以用火熛掉的吧?就把衣服脱下来,熛腊肉似的提到火上去熛,那草籽油性,竟然真能熛掉不少!正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忘形呢,衣服燃起了明火,赶紧丢到地上用脚踩,好在还算眼疾脚快,很快就把火踩灭了,拎起衣服一瞧,黏草籽熛掉了,衣服却被烧了个洞。
那件衣服原先是大哥穿的,大哥上了初中,就轮到二哥穿,二哥又长高了,这才轮到我。被熛的那个洞,原本就是个小破洞,破洞口纱线已被磨出一撮毛毛的絮,黏草籽在洞口粘成了个小球球,火一熛,就燃了。接下来自然是被母亲狠狠地噘了一顿。衣服被熛了个洞,心里内疚,母亲的言辞却除了责骂,似乎还有些别的意思,隐约觉得将有可能为我买件新衣,尽管语义有些隐晦,可那微茫的希冀终究还是在心里漾起一阵窃喜。
年岁稍长,才听说这对叉菜有个名字叫“鬼针草”,细细想来,这黏草籽还真有点“鬼针”的样子呢。至于“虾钳草”这名字,则是进城谋职之后从同事那听来的。看着眼下草们长在河床土坎上的样子,又觉得这“虾钳草”之名,似乎与眼下这湿地环境还真有着某些天然的般配。你看,洁白细碎的花,肆无忌惮地开成一坨一坨的了,在这向晚的霞光里,河床岸边,正东一丛、西一团,还闪着微光哩。星星点点的微微白光,竟将这河床湿地点缀得熠熠生辉。
吴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