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屋后路旁有一丛芦苇,每年深秋,婆婆就砍下来,削去枝叶,预备来年搭黄瓜、豇豆架子用。
我颇惋惜,觉得婆婆大煞风景,完全不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美。提议:“从网上买塑料管搭架子,可以用好几年,让这芦苇就这么长着吧,蛮好看的。”“搭个瓜豆架子还要花钱吗?还不够本呢。当初我从大塘边费了好大劲挖了这芦苇栽屋后,就是为了砍它搭架子用的……”眼看婆婆又要开始碎碎念了,我识趣地不再坚持,帮她把砍下的芦苇一根根拖到后墙根下。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芦苇编的席子,虽说那粗糙的席子曾扎得我们皮痒肤疼,如父亲满是老茧的手掌。但两三年一过,席子表面渐呈浅酱黄色,也柔软滑润了一些,触之如母亲的手背,温润可亲。我又仿佛看见了芦苇编的窝摺,那些年它们可是储粮的必备之物。分田到户后,每年秋收前,父亲到自家承包的地头转一圈后,就去买窝摺。买回的路上,遇到的乡亲总会打趣:“乖乖隆咚,买这么多窝摺?看来今年收成不丑哇!”芦席、窝摺用坏了,祖父也舍不得,看看能补,就从更坏的地方抽出篾条穿插进去正反交叉编起来。如果抽出的篾条多出来了,祖父就编成扇子,比买的蒲扇轻巧。我好奇地问婆婆为什么以前我们不自己编芦席和窝摺,婆婆说:“我们这里山区以前哪有芦苇?大塘边那儿的芦苇,估计是有芦苇根随水淌来长出的。现在,谁还用芦席和窝摺?”
腊月底,回老家过年,婆婆既生气又得意地告知:有人把枯树枝堆积在她那一丛芦苇旁,刚想点火烧,被她骂了一顿,说会把芦苇的根烧伤,春天就不再冒芽了。那人提出芦苇冒不了芽,用他家竹林里的竹子赔。婆婆不肯,那人只好把枯树枝挪到别处烧了。我诧异:“用竹子赔给你搭瓜豆架子,不是比芦苇更好?”“好什么好?我这芦苇长出来,青枝绿叶的,多好看!”婆婆不以为然。
傍晚,沿着大塘埂散步,看到了大塘北头婆婆那一丛芦苇的“娘家人”,寒风中的芦苇轻轻摇曳,柔柔夕阳抚摸着芦苇饱经霜雪后残留的灰白花穗,让人仿佛看到了岁月的沉淀,看到了生命的坚韧。突然,几只黑水鸡扑扇着翅膀倏地钻进芦苇丛,看不清它们的窝,可听得清它们的叫声。那“嘎啊、嘎啊”的低沉叫声极像声音嘶哑的老人“家啊、家啊”唤孩子回家,那“嘀嘀、嘀嘀嘀”的叫声像牙牙学语的萌娃在呼“爹爹”。原来,大塘里的这丛芦苇不仅是婆婆那丛芦苇的娘家,也是这些小东西的家呀。与时俱进的乡村,不再柴火烧大锅做饭,没有了炊烟随风飘摇,但鸡鸣犬吠之声不绝,仍是烟火人间。穿村的水泥路上,车来车往,那里面匆匆回家的人,不是刚从外地归来,就是从街上置办好年货回来。“滴滴滴滴”的喇叭声里诉说着车内人“家啊家啊”的心声。夕阳刚刚落到山背后,天一下子就黑了,太阳回家的脚步也是那么匆匆呢。水泥路边的路灯亮了,像开在村庄夜空的一朵朵花,衬托得山村冬夜更幽暗。忽然想起婆婆说她那一丛芦苇春天长出来后青枝绿叶好看,不由得为近九十岁的她点赞。是呀,生活本没有那么多诗意,但若没有一点诗意,该是多么无趣。
到家,与婆婆商量:开春,在屋后的菜地栽几棵桃树、杏树、枇杷树,哪怕不结果,有红花绿叶可看,也成。见婆婆犹豫,赶紧拍马屁:“屋后有了这些开花长叶的树,再配上你青枝绿叶的芦苇,就更美啦!”“就你花头经多。”哈哈,婆婆算是同意了。
春风劲吹没几日,不经意间,那丛芦苇被砍的地方钻出了绿芽,绿芽如箭,沐浴暖阳与春雨后,幼嫩的芦苇便亭亭立于风中,扯出了如小令旗般的叶子。婆婆见我夸芦苇好看,比我更开心,说:“看这芦苇见风就长的架势,到秋天就又可以砍下做搭架子的材料了。”唉,这老太婆。
芦苇席子和窝摺早已经从生活中隐退,现在,婆婆栽一丛芦苇不仅为好看,更为实用。虽然我只爱那一丛芦苇演绎的诗意,但面对这一丛诗意的芦苇,我们和而不同,美美与共。这,不就是最好的诗意生活吗?
刘翠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