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梦见故乡了。
一条大路。路的两边,一边是白墙灰瓦的土房,一边是摇曳着稻香的农田,稻田过去远一点的山脚,是水面下游动着鱼儿的清澈小河,河面上是一拱青苔斑驳的石桥。我坐在石拱桥的青石阶上,看着瓦房的炊烟飘过来,浮在闪耀着夕阳余晖的河面上,绕在沿河两岸榕树浓密的树冠上。
醒来才想起,那应该不是我的故乡。虽然在我长达几十年的梦里扮演着故乡的角色,却实实在在的,是我父亲的故乡,一个叫三旺的乡村。在奶奶的叙事里,离开三旺搬到南丹的时候,叔叔是挑在箩筐里的,而我的父亲虽然年纪稍长,却也仍然只是个几岁的孩童,是拉着奶奶挑的箩筐绳一路走到南丹的。三旺在他们的记忆中,应该只是一个模糊的词语。但长大成人后的父亲兄弟几个,经常回三旺,情深意切地牵挂着他们的“老家”。
我一度认为三旺也是我的老家,我的故乡。可后来才发现,我既没有在那里出生,也没有在那里长大,我没有一丝与那里的交集。逢年过节,我也无法在那里找一个可以投奔或者归去的理由,那里没有我可以停靠的角落。
在岁月的往事里,我家那本手写户口簿上,所有人的籍贯都用潦草的蓝墨水写着:东兰。一直不太明白其中的关系,后来追根溯源才知道,这一支潘家,是从湖南复祖后,分了一支进入广西,辗转了不知多少年,到东兰落脚,然后越过东兰进入三旺一个山弄里繁衍生息,而当初为何要从湖南南下,跑到荒蛮的穷山僻壤中来,个中原因已经随着1973年的拉野湾大火中焚毁的家谱烟消云散了。这里面肯定有故事,在爷爷还未病倒的时候,我曾经想探究。可我从小与爷爷不睦,是他眼中的不肖子孙,他与我交流的方式只分远和近两种:近则曲起手指狠狠在我头上来几个脆响如敲钢的“拐枣”,远则扛着长长的竹扫帚或是长长的竹响篙在狂奔的我身后怒骂着撵上几十米才罢休。等我终于长成一个成年人,可以平和地与爷爷对话时,那些家族的往事,跟爷爷一起埋入了青山。但三旺现存的高祖、曾祖的坟茔说明,至少在三代以前,本门这一支早就已经离开东兰,老户口簿上的“东兰”,只怕是爷爷对祖先的一份缅怀吧?爷爷以东兰为故乡,父亲以三旺为故乡,那都是他们的根的方向。
我出生于南丹,生于斯长于斯,甚至因为没上过大学,连户口暂时离开的机会也没有。户口籍贯一栏上,按派出所的要求,填的也是出生地,从未更改。小学的时候要求写作文《我的故乡》,我开头写的第一句就是“我的故乡叫南丹”,被语文老师打了不及格,老师说,“故乡”即“老家”,不能写现在住的地方,可我没有故乡,只好把父亲的故乡三旺移成了我的故乡,把暑假里跟奶奶去三旺吃喜酒的时候见到的情景写进了作文中,改过的作文得了高分,成了范文。后来一写到类似故乡的作文,我都不再写南丹。可写得越多,越感觉心里的失落,如果你不能称为我的故乡,我该如何称呼你?
南丹。
丹泉
父亲给我起的名字,叫丹泉。
这个丹泉,不是丹泉酒。
毫无疑问,南丹人中,名字里有“丹”的,就是来源于“南丹”,而且“丹”为红色,在一个特定的时代里,成为我这一辈往上十岁往下十岁区间年龄段的时髦取名用字,以至于重名率非常高。事实证明,跟我如今的姓名一字不差的,至少在南丹这个地界,我认识了3个。这也算是 “丹文化”的一种衍生吧,每个人的名字里都铭刻着一个南丹。
如果当初用了父亲起的“丹泉”,大约不会有重名了吧?虽然父亲始终坚持起名“丹泉”是希望我像泉水清澈明净甘甜,可组合起来如此拗口难听。所以一开始就被我大伯否定了,觉得一个女孩子用这名字,男不男女不女的,改了女性十足、十分接地气、重复率300%的现名。我从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给自己起别名,什么紫云、紫霞、云珊、月华之类,都是从图书馆的小说里找喜欢的,顺带把叔伯兄弟姐妹的名字都改了几遍,直到发现都是一厢情愿,父母根本没有帮我改名的打算。唯一那次,父亲说或者改成他当初起的“丹泉”吧?我吓了一跳,改名的愿望彻底偃旗息鼓。
尽管父亲不承认给我起名“丹泉”是与丹泉酒有关,但当时南丹国营酒厂的丹泉酒确实是父亲的心头爱,只是很少喝得起。2004年,我作为采写撰稿人之一参与了改制后的丹泉酒业宣传推广工作,亲眼看着丹泉酒一步一个脚印,一年一个变化,从默默无闻的国营小厂品牌,成长为驰名区内外的白酒品牌。有时候看着街头巨幅广告上的“丹泉”二字,总会有一种莫名的情绪集聚在眼中。
那一年,父亲再次病重,缠绵病榻11日,我选择了放手。至去世之日,父亲已因病11年未饮酒。记得当时宣传任务完毕,丹泉酒业给每位作者赠了两瓶酒,拿回家递给父亲看时失手打落一瓶,酒香四溢,父亲急忙蹲下,骂我太不小心,然后赶紧把碎瓶中尚余的酒捧起来倒进杯中,心疼不已。父亲一生艰难,为了谋生,放弃了他喜欢的很多爱好,酒成了他与至亲好友相聚的唯一娱乐方式,也是他释放工作和生活压力的一种手段。
父亲珍藏两瓶国营老酒厂的丹泉酒,商标都长了霉点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生产的,他一直不舍得喝。他病倒后,有一次弟弟请客时酒不够拿去喝掉了,我得知时庆幸父亲病得糊涂了不留意这事,不然只怕心疼得从病床上跳下来。我曾经想,等我的经济条件好一些,我要经常送些好酒给父亲,可没等我走运,父亲就再也喝不了酒了。
我从未与父亲喝过酒,父亲甚至都不知道我会喝酒。
曾经在花季时,与一帮同学在高中校外的小吃店里喝酒,半海碗的28度米酒,一口就干了下去,那是一段迷乱而纯情的青春,很干净,但没有人再记起。再次端起酒碗,已经是奶奶离世之时,中间隔了近20年。
初闻不识酒中意,再品已是酒中人。
莲花山
南丹城西面,夕阳落下的地方,5座山峰相连于800多米高的山基上,城中望去形如盛开的莲花,因此得名莲花山,为南丹州古八景之一。
小时候,莲花山是我的乐园。家里没有引火的细柴,我到莲花山去捡松树掉落的枯枝和枞毛。秋天时,跟着左邻右舍的大孩子们去找枞菌;春天,跟大堂姐去山下的坡地上摘开着小黄花的艾菜回来做艾粑,顺便采摘一大捧的紫云英回来养在墨水瓶里。少女时期,莲花山是我的净土。我经常一个人踏着石板路荒草上的露水爬到古石门处,任山风吹乱了长发,再淋浴着薄雾下山。曾经有一次站在城门里面的竹林坡上往下看,南丹城的楼房如海市蜃楼一般浮在云海中,美轮美奂。可惜,那时手上没有相机,更没有手机,无法拍摄下来。
传说莲花山上有很多“消坑”,表面都是青苔落叶浮土覆盖,人一踩上去,就掉进去消失不见了。传说莲花山上有很多溶洞,溶洞里有暗河,还有“地皮卷”,看着与普通地皮一样,人一踩到中间,“地皮”就会卷起来,把人包裹起来吃掉;传说山上有修炼千年的蟒蛇,只要头上长出鸡冠一样的东西,就可以从龙王坡飞升成龙……我多年出入莲花山,委实都没遇到过。尤其是莲花公主的故事,民间很多版本,现在考证都是虚构,跟那些石城墙和石城门无关,但千百年来依然流传着莲花公主的故事,我高中时甚至写过一篇关于莲花公主与杨宗保的传说。
布努瑶族的传说里,也有一个莲花公主,我一直怀疑,两个传说里的主人公是同一个,只是版本不同。
现在的莲花山,我很少再去。
太奶奶葬在莲花山。
爷爷葬在莲花山。
奶奶葬在莲花山。
父亲葬在莲花山。
父亲的墓地,是早几年就备下了,他那时已病到后期,除了“啊啊”的表示一下情绪,已经无法言语。去看墓地那天回来,我在他的病床前坐着看了他很久,没有告诉他墓地的事。长年卧床让父亲患上了严重的营养失衡,肌肉萎缩,一天比一天消瘦。原先那个微胖的帅男人已经不复存在,他早就佝偻成了一个仿佛七八十岁的暮年老人。后期的父亲,身上已经没有一丝肌肉的存在。他的脸苍白而枯槁,蜷缩成三角形的腿瘦骨嶙峋,肋骨清晰可数,他的腹部凹陷成一个坑,几乎贴在了脊背上,下肢骨头的形状呼之欲出。那些营养针液输进他的身体无法吸收,脚肿得像面包,成了他身上最“胖”的地方。他曾经是一株大树,尽力撑起他的枝繁叶茂来遮蔽我们,现在,这棵大树立在风中,没有了任何绿叶,只剩随时垂落的枝丫。
父亲去世前一周,我跟医生谈了几次父亲的病,医院已经没有什么办法给父亲更好的帮助。有一天晚上,看父亲有些清醒,我问他,想不想回家?父亲突然激动地发出“啊啊”的声音,久已干涸的眼角滚出了眼泪。我连问几遍,心里莫名的希望父亲摇头不肯,却又明知道,问已经成为一种形式。
问完父亲,我走到病房外的凉亭边,站了很久。
我以为,父亲走了,我会哭上几天几夜。他病了之后,我曾经很多次梦到他死了,我每次都会从梦里哭醒来,才发现是梦。可真的到了他走的那天,我从扶贫联系的贫困户家中赶回来,甚至来不及哭出声,泪水就被琐碎的丧事大小细节抹掉了。那天没有掉完的眼泪,分期分批,在每一次想起父亲时,才从记忆深处汹涌而来。
如今除了每年清明扫墓,我已经不再上莲花山。
潘丹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