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化身白云,云游天际已经45年了,我怎么也忘不了她的帽窝。
奶奶生于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我记事时奶奶已年届古稀。奶奶一生蛰居山里,没出过远门,没照过相,也没有请人画过像。以至于几十年后,奶奶清晰的容貌我已回忆不起。奶奶给我的模糊印记是身材佝偻,犹如一把弯月,常年穿的右衽大襟衣前摆盖过膝盖。可是,我对奶奶那顶竹斗笠却记忆犹新,特别是那顶竹斗笠的帽窝,时常带给我甜甜的回忆满满的爱。
那时家里穷,缺衣少食。食不果腹的小孩嘴特别馋。偷吃是我们屡教不改的顽症。记得那时候我们特别爱吃甜食,如得了奢食症一般。父母赶集,花几分钱买回几颗水果糖赏赐我们,我们就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当然,这样的好事毕竟寥寥,一年碰不到几次。我们平常解馋的方法,主要还得自己想办法。玉米、高粱成熟季节,它们青绿的秆,是我们的“甘蔗”。我们不管玉米、高粱收割与否,掰下“甘蔗”就“吧唧吧唧”地吃。总状花序农作物如芭蕉芋开花时节,是我们最开心的日子。芭蕉芋的花,形大而色艳,远远地就能看见。将含苞待放或刚刚开放的芭蕉芋花穗摘来,把花朵从花萼上扯下,在花朵根部轻轻吮吸,花蜜弥漫口腔,味甘如醴。我们不管那芭蕉芋是谁家的,见花就采。冬天寒风肆虐,植物枯萎,我们就挖白茅根解馋。挖着挖着,挖上瘾了,循着白茅根把田坎道路也挖了。抑或,足不出户,干脆从干栏结构房屋的椽栿间爬进父母房间,从米缸里偷出准备大年初一煮汤圆用的红砖糖,老鼠般咬掉一个角再放回原处。
这些方法能一定程度缓解我们饥馋的程度。但毕竟来源不地道,存在挨打挨骂的风险,只能偶尔为之。资源也有限,我们的小肚肚还是时常饥肠辘辘。
所幸,我们有奶奶。
我家几兄弟小时候都是奶奶带大的。奶奶有一顶竹斗笠,里外都上了光油漆,闪亮洁净。奶奶视之如珍宝,外出总是带着它,形影不离。每每奶奶外出归来,她那顶竹斗笠的帽窝,总是能给我们带来惊喜。
记得那时候农村搞大集体农业生产。青壮劳动力每天必须参加集体劳动,早上统一出工,晚上一同收工。劳动期间不能干私活,违者将被批斗。奶奶年纪大了,可以不用出集体工。奶奶虽然身体佝偻,但头脑清晰,耳聪目明;手脚依然麻利,双手也闲不住。青壮年劳动力出工以后,她就安排我们几兄弟大的带小的,在家里待着,她独自一人外出。
奶奶要求我们待在家里,刚开始我们不愿意,嚷着要跟她一同出去。奶奶一手扶着拐杖,一手撑着腰,用力一挺,矮小的身子瞬间高出许多。脸一扬,毋庸置疑地厉声说:老二老三,看好老四老五,回来有好东西给你们吃!
我们被奶奶坚决的态度镇住了,也对“有好东西给你们吃”充满期待。我和二哥带着两个弟弟在家里玩抓石子、跳大海,不知不觉过了大半天。我们玩到困顿时,奶奶从外面回来了。只见她佝偻着身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小心翼翼捧着翻转过来的竹斗笠。帽窝里有一个绿色的包裹。我们揣测,奶奶说的“好东西”就在包裹里。
那是一个用芋蒙叶包的包裹,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奶奶坐定后,从竹斗笠帽窝里取出包裹。解开缠绕在外面的藤蔑,剥开芋蒙叶,红得发紫的三月莓立即呈现在我们面前。果然是好东西!“三月莓,我要吃!”我们不约而同地呼叫起来。
奶奶示意我们不要急。她从碗架里拿出四只碗,把三月莓分成四等份。我们人手一份,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三月莓是老家很常见的野生山莓。老家地处大山深处,水草丰茂。春回大地之时,各种植物沐浴春风,茁壮成长。三月莓长得特别多特别好。不管是屯内的房前屋后,还是垌里的田间地头;不管是荒蛮的山坡上,还是潮湿的小溪边,抑或是山谷中、林丛里,它们都能顽强生长。农历二月开始开白色小花,结指头般大小的青色果实;三月,青果慢慢变红变紫,果实成熟。成熟的三月莓,红得发紫,星星点点挂在莓叶丛中,惹人喜爱。优质三月莓颜色鲜艳,香味清纯,酸甜适度,令人垂涎欲滴。
家乡的三月莓虽然长得多而普遍,但是采摘的人也多。特别是临近村庄的地方,几乎是红一颗被干掉一颗。远离村庄的地方因为发生过小孩采摘山莓摔死事故,我们被禁止前往。平常,我们在村头或沟渠边也能捡到一些三月莓,但都是零碎的,满足不了饥馋的食欲。像奶奶这样大包捡回,让我们大快朵颐的还是第一次。看到我们享用三月莓时心满意足的样儿,奶奶苍老的脸眉开眼笑。
自那以后,奶奶隔三岔五又外出。我们知道奶奶是到后山帮我们找好吃的,就不再闹着跟去。而奶奶每次从后山归来,她的帽窝都不让我们失望。当然,不是每次都是三月莓。季节不同,奶奶帽窝里的果实也不同。但是它们都能撩拨我们的味蕾,满足我们的食欲,带给我们欣喜。
三月过后,三月莓远去,杨梅登场。杨梅过后,野萢长时间成为奶奶帽窝的主角。老家村子周边,多为喀斯特地貌。石泥混杂的土质条件,很适宜野萢生长。你瞧,山林间、小路旁攀附在石头上或树丛中灰白色带倒钩刺的枝条,就是野萢。野萢因其枝条灰白色,老家人又称之灰萢。春天时,野萢开出白色或粉色的小花,春末夏初或盛夏时节,结出酸甜的浆果。人们根据其果实颜色,将之分为红萢、乌萢和黄萢。成熟的野萢色泽鲜亮,小核果圆钝饱满。奶奶从后山摘回的野萢均是熟透的上品,味道香甜得让人忽略了它的酸度。
春夏时节,奶奶帽窝里的宝贝还有羊奶子、桑葚、地果、地菍果、李子、桃子等等。
秋天以后,奶奶帽窝里的宝贝就更多了。什么梨子、柿子、稔子、鸡爪子,什么酸角、地瓜、火棘、凤眼果,应有尽有。
奶奶每次把她帽窝里的宝贝分给我们,都分得精光,没有给她自个儿留一点。刚开始我们只顾自个儿吃,没有想到奶奶要不要吃。后来,二哥率先意识到这个问题,在奶奶给我们分果子时,主张要给奶奶留一份。奶奶说,她不爱吃这些东西,不用留。于是,我们复又心安理得地把奶奶帽窝里的果果,分而食之,扫得清光。
己未年(1979年)夏季的最后一个月,奶奶罹患疾病,身体每况愈下。公社卫生院医生检查后说,脏器严重衰竭,没有根治良方,建议在家颐养天年。当时,家里存米可数,无力将奶奶送到大医院诊治。赤脚医生出身的大嫂使出浑身解数,让奶奶的病情没有快速恶化,却无法使之有明显好转。我当时正放暑假在家,看着奶奶日益憔悴的面容,心如刀绞。
我问奶奶,想吃点什么?奶奶努力地睁开眼,嘴里挤出两个字:灰萢。
我和二哥立即跑到后山,手忙脚乱地采回一大包熟透的灰萢。回到家,我们小心翼翼地给奶奶喂灰萢。甘甜的灰萢浸润奶奶的味蕾,她沟壑纵横的脸掠过一丝笑容。一直眯着的眼睛也睁开了,放出些许亮光。嘴巴蠕动着,连声说:好吃,好吃……
奶奶以前不是说不爱吃这些东西吗?可现在……奶奶这是舐犊情深啊!想到这,我不禁泪眼婆娑。为了不给奶奶发现,我赶忙扭转头,眼泪随即扑簌簌地落下来。
那年秋天,奶奶走完了她的人生之路,驾鹤西归。父亲说,奶奶晚年每天都在后山摸爬,与后山已经融为一体了。奶奶就安葬在后山吧!
我们支持父亲的决定。我们知道,奶奶每天在后山摸爬,为的是充盈她的帽窝,满足我们的食欲。生前,她帽窝里的宝贝全都分给我们,怕的是我们不解馋。我们亏欠奶奶的,今生已经无法弥补。后山到处都是山莓野果,相信奶奶在后山不用再为我们操心,也能尽情享用她生前因为我们而舍不得吃的山莓野果!
奶奶去世时,我已经是中学生,早已过了依赖奶奶帽窝取食的年龄,但依然惦念那个帽窝。出殡那天,我悄悄将奶奶的那顶竹斗笠收藏起来。烧冥衣时母亲发现了奶奶的竹斗笠,要拿去烧,我万般不舍。母亲说,竹斗笠是奶奶至爱之物,要烧了奶奶在那边才能得到、用到。奶奶在那边还要用她竹斗笠的帽窝给你们盛好东西呢!我只好恋恋不舍地把奶奶的竹斗笠交给母亲烧掉。
我们现在衣食无忧,我想这是奶奶在冥冥中不停地用她的帽窝给我们送东西的结果吧!
覃克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