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安仁县人,喝永乐江水长大。至今我还固执地认为安仁是世界的中心,因为它永远是我每次出发的原点和回归的终点,我所有的人生都围绕着它展开。
打开地图,却不得不面对现实,安仁的确偏居一隅。
轰隆隆的历史车轮一进入安仁就变得阒然无声。数不清的中华民族大劫难降临时,安仁似乎都在酣睡。不管时局如何动荡,安仁人该干吗就干吗,过着清贫且安逸的小日子。因不曾遭受金戈铁马践踏,人性从未受过蹂躏,安仁人便保存了上好的脾气,见谁都显露出三分笑意。这片土地干净而熨帖,就像一方位置隐秘的文化窖藏,蕴藏了深厚的农耕文化和瑰丽的巫楚遗风。亦神亦人的神农几时莅临安仁,身家相貌如何,妻妾随从多少,固然是说不清道不明了。但相较于外地,这位始祖的身影在安仁似乎更加清晰立体,留下的痕迹更多,泽被更广,以致传说、神话与历史已经混为一谈难以分辨。安仁人坚信功德煌煌的神农铁定是到了安仁并终老于此。在农家小院或田间地头,随便拉一位长者,他都能娓娓道出神农在安平药湖洗草药,在豪山香火塘熬药汤,在香草坪立杆为表,日中而市。好像那不是传说,是他亲眼所见。甚至有安仁本土学者对安仁之名出自《论语》里的“仁者安仁”也持异议,他们大胆揣测“安仁”系由“安陵”一词讹传而来。安谁的陵?当然是神农。言下之意安仁先人原是神农的守陵一族。
我的童年有幸在安仁一个叫兴安村的山旮旯里度过。村子被险山峻岭包围着,幸好有永乐江冲破重重阻隔从村前穿过,江中晃荡的木排是我心中的漂流瓶,带走了我对山外世界的无尽幻想。大人们说那些木排顺流而下就直达安仁县城。还说,县城啊,是个好大好大的口岸,水宽啊船多啊人也神气,有笔直宽敞的街道,沿街到处是灯笼,大白天也亮着;还有镜子做的高大房子,房子里住着不用干活就有酒有肉吃的官人。
安仁人既热恋故土,又向往外面的功名富贵,但他们都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固执信念,那就是无论闯荡何方,也无论跋涉多远,他们个体生命的终极归宿永远是故乡。因为那是对祖先的认同和担当,甭管先祖是否有灵,他们都乐意听从本能的召唤,某一天回到自己的故乡终老,完成家族香火传承的接力。
安仁地无矿藏,也就无须破坏植被去掘取财富,百姓依山傍水而居,亦耕亦渔亦猎,素以清贫自慰。除了读书,几乎别无出路,因此安仁重教崇文之风日盛一日。日子紧张些,性情旷达了;地域偏僻些,心态正了;家境穷些,子弟上进了。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让人怀念起安仁才俊欧阳厚均了,他出身贫寒,却少有大志,呕心苦读,终成大器。这位著名的夫子有不少更著名的学生,曾国藩是其一。毛泽东公开说过“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而曾国藩却在不同场合多次说“吾身受之父母,吾心受之夫子”,由此可知欧阳厚均对曾国藩的影响之深。然而,就是这样一位近代湖湘文化崛起的开拓者,即便学富五车、思想开明,却也无意摆脱安仁人的宿命。欧阳厚均于去世前两年匆匆赶回故乡,老来还乡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魂归故里。他的真身葬于安仁县禾市乡新渡村黄仙塘,他的三千弟子只好在岳麓山为他建了衣冠冢供人祭祀。欧阳厚均攻读、出仕与回归的人生轨迹,清晰而利索,写照了安仁人精神诉求的真实脉络。
我对乡土怀有的情感使我在安身立命与超然世外之间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我揣测人类的远祖是由丛林走向平原,而后聚居城市的。市民重返乡村应该都会有回家的感觉,我相信他们潜意识里一定还依稀残存着山野故园的印象。由此看来,市民对绿色和田园生活的深切渴望是本能。
安仁稻田公园声名鹊起,游人如织。我很是好奇,是什么巧手化腐朽为神奇,让司空见惯的稻田成了公园。今年春分,我终于走进了这片已打上商标的稻田。
从县城步行去稻田公园必经神农广场,这个路线设计耐人寻味。是啊,要梳理华夏文明的发展史,谁能绕过神农?广场中央,巨大的神农雕像目光如炬,默默注视着前方广袤的稻田和灌溉稻田的永乐江。若论稼穑,从刀耕火种到精耕细作,谁也不及神农里手。可神农一定想不到五千年后的今天,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田园竟然不是为了耕耘,而只是怀旧或欣赏美景。
农耕文化遥相呼应的竟是文化农耕。
我绕神农雕像转了一圈就转身朝稻田公园走去,有些心虚。作为一个已“退化”的农民,面对神农,总感觉仰愧于他,俯怍于地,无所适从。
我洗脚上岸进城已经很有些年份了,但无论与田地疏离多久,心中总有一块自留地,那是只属于我个人的私家稻田公园,园里种植了祖辈的全部记忆,迷醉的疯狂中、午夜的清梦里,时不时显现。
现实中的稻田公园在哪?在熊峰山脚下。极目远眺,一眼望不到头的油菜花海中,散落着三五成群的湘南民居。季节乍暖还寒,空气清冽、湿润,像被露水洗过。薄雾中若隐若现清一色的粉墙黛瓦飞檐,一帧帧水墨丹青画自然天成。走近了,房前屋后果蔬满目,也少不了鸡飞狗跳,间或有荷锄牵牛的农夫经过。
我看见一位白白胖胖的小伙子兴致很高,竟挽起裤脚跳入田间,硬要在花丛中流连,哪承想膝盖立刻陷入泥淖,不能自拔,旁观者笑声四起。
人性中天赋的美好情怀被金黄的油菜花浪激荡开来,大家无法拒绝美丽的诱惑,与历史、天真、风雨和蜂蝶款款同行,在这一刻都成了诗人。田埂随双脚延伸,诸物次第出现,越发熟悉起来,储存在脑海深处的家什被一一翻拣了出来。老耕牛、石磨、水车、田埂上的缺口,缺口里的水流和水草,都在咔咔声里悉数收入眼帘和相机。我仿佛在观赏自己的童年和往事。这些人为美化的稻田昭示着富足,让人窥探到新生代农民垂青本土文化并坚守传统生活的智慧。叉手并脚田舍汉的悠闲与达观一览无余。他们保存了土地,升华了劳作,诱惑了游子,留住了乡愁,农耕文化悄然复活。
盎然生长的作物激起了人们依恋基本口粮的天性,令人心怀憧憬,不得不年年前来重温逝去的情怀。踏上田埂,亲近庄稼,春赏油菜花,夏闻稻花香,秋冬时节下到田里挖泥鳅摘荠菜,念祖、怀旧、博爱、乐天知命、不忘本,逛一回就多一次心灵洗礼。田间地头走多了,胸中的苦闷和失意就少了。我出身农家,总觉得走进田园的光景那才叫岁月,其他时光,只能算作广阔人生画卷中空泛淡远的留白。
土地如同女人,生产绝非她全部的意义。如何善待并尊重土地是新时期农民的新课题。
安仁人素以神农传人自居,传承的不仅是耒耜耞殳,还有与土地千百年来相依为命的患难情谊。于是,他们不再囿于传统耕作,他们在稻田里种植四季变换的鲜活风景,把庄稼地弄成了朝觐农耕文化的圣地。他们播种文化,收获风景,招揽了万千宠爱的目光。
不能不说这是破天荒的创举。我发现安仁稻田公园并没有用僵化的篱笆或围墙隔离出世俗的界限,因此也就难以准确圈定其范围和面积。这是值得玩味和欣慰的规划,预示着安仁的神话还在延续,稻田公园也将会无限扩展。假以时日,整个安仁县域完全可能变成一个更大更美的超级稻田公园,这是所有安仁人的梦里故乡,又何尝不是神农的古老梦想呢?
从稻田公园返回后,我有种强烈的冲动,那就是必须把这一切写下来传之久远。因为我担心后辈人闹不清到底是稻田变成了公园,还是在公园里开垦了稻田。我要写明,这是土地与乡愁的发酵,是农耕文化的魔力。稻田在哪,乡愁就在哪;乡愁在哪,最美的风景就在哪。
这片稻田把历史植入自然,让文化生长起来,不虚美,不铺张。很土很自然,土得素雅,美得自然。作为安仁子弟,我很自豪地为家乡的稻田公园作如下广告:稻法自然,田生万物。
谭万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