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秋天,踏进老家的门,我一眼就看见一只旧竹篮里装了些毛栗壳,晒得干干的,刺儿尖尖,放在火塘边。我心里一喜,忙问母亲:是那棵毛栗树(板栗树)结的?母亲说:可不,今年结了不少,毛栗米晒干了有两升呢。
那棵毛栗树长多高了?我第二天跑到后山的菜地里看。
它已经长得高过我头顶一米有余了,树干也粗了不少,分出了三根枝子。尽管过了霜降,一树肉巴巴的叶子还是深绿色。
它是野生的。有一年,是夏天,母亲在菜地边砍柴,割到它近侧,见是一株毛栗树苗,就把它留下了。也就四五年的样子,它已经长成了碗口粗的小树,站在菜地的一角。进入秋天,母亲去菜地,见它周围长满荒草,拿手上的镰刀一划拉,几颗带刺的毛栗从刺丛里露出来。嘿,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挂了果。剥了带刺的壳,那毛栗果竟然还不小,又结实又甜。
那块菜地原先是挨着我们家自留地的杂树林子,母亲见荒着,就开垦出来种了菜。那里不时会冒出一些小树苗,有时是刺槐,有时是苦楝,有时是狗耳朵刺,有时是杉树,层出不穷的。因为菜地四季常常翻挖,这些树多半长在菜畦外边。也有“不会看事”的树,比如一棵泡桐,就长在了菜地中间。春天生起来,直直地长,不多久,树干就粗壮了。母亲爱树,尤爱泡桐,说它好活,是引凤凰的树。菜地边上的好几棵苦楝树、浆液树、狗耳朵刺树都留了下来,长得结结实实的,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树篱笆。小泡桐树也早被挖起来,移栽到屋门口,已经成材了。
不仅后山的菜地爱自己长出树来,村子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院子里也时常长出一两棵树。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多半是浆液树、臭椿、野桑葚树、苦楝,还有刺槐。我家老屋后就有两棵已高过屋顶的臭椿,门口还有一棵浆液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母亲说,疯了长,几年就长大了。像母亲说的那样,浆液树喜欢在院子里疯长。仔细看,一些树枝还顶烂了好几处瓦檐。而靠院墙外小路这边,它们密集的枝条早已霸道地在小路上方搭成了矮矮的斜斜的“亭盖”。再过一年,到了春天,小路怕是要全被它们占满吧。
村子北边的文哥家,有一个更大的院子,里头的橘树、柚树栽了有年头了。到了秋天,院子依然深绿诱人。在果树的外围,挨着上百米长的围墙,浆液树、野桑葚树、合欢树,还有几样我叫不出名字的树及一些看起来乱乱的小灌木一起联起手来,伸向院墙外大约三米之遥的村小学,与小学这边院墙外高大的杨树交织,搭成了一条四季如盖的树荫甬道。还有村子中间的炳哥家,屋角有一棵苦楝,已高过他们家厨房,叶子快落光了,剩下一串串苦楝子吊在枝上,像不出声的果风铃,在秋风里微微地摇摆。而国送哥家屋子的前后,则长了好些棵刺槐……
这些树的生长,在村子里无论如何是算不上秘密的。村子里总是这样,一粒树籽随风落下来,或是被鸟雀啄下来,落到土里,春天就发芽了;又或者是土里一截不死的树根,在春天长出新的苗株。
树们就这么生长、蔓延。
我小时候从没见过浆液树能长这么大。我们那里不把它当树,据说是它不能打任何家具,甚至连做一根瓦条都不配。是个成不了材的,大人们这样说它。所以春天它长出嫩叶,我们孩子就提了篮去掐回家喂猪,连细枝条的嫩尖也不放过。所以,它老也长不大。可晚应哥家后院的浆液树完全是个例外,它们太大了,占满了偌大的院落后,继续往外扩张,伸过院墙,伸过一排老枣树,伸过贯通村庄的一条小路……
母亲说,大人不在家,这些树像没人管的孩子一样长野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那时,晚应哥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孩子在广州谋生活好些年了。先是当爸爸的开大卡车跑广州的长途货运,后来当妈的去那边打工,没找着合适的厂子上班,就开始收破烂。渐渐地,开了破烂回收站,在那个城市站住脚后,夫妻二人回家来,把由外婆扯大的一儿一女也带去了。随后,儿子跟着父亲开车,女儿帮妈妈管理废品站。他们一家子走出村庄时,新修的红砖瓦房一下子变得有些孤独。后来,院子里生出一些浆液树,在几乎被完全忽略的时间里,它们撒开脚丫手臂生长开来。
如果一直没有人管,它们会长向哪里呢?它们的枝条伸过去,将邻居六婆家的老枣树黑皱的树身团团围住,看上去真有点膝下承欢的意味。我故意“作弄”留在家里看守老屋的六婆,说,您家的老枣树认浆液树做干儿子了。六婆耳背,我大声说了几遍,她才听清楚:“尽瞎说,哪有果样的事。”六婆走到门口,手在额上搭了凉棚看,看见老枣树的树梢上黄黄的叶子越来越少了,围过来的浆液树却枝青叶绿。“认得好,认得好。我也想认几个儿孙守我身边呢。就知道寄钱回来,寄戏碟子回来,人不回来有么用?”六婆这是在数落儿子媳妇孙子呢。他们在新疆种棉花,去了好几年了,前年还办了家大养猪场。孙子回来接六婆过去。孙子说,戏里的孙猴子过的火焰山就在那边。六婆一听就叫起来,不去不去,跑到天边那么远,我这把老骨头还收得回来?门口的枣子熟了哪个收?
六婆留在家里看守老屋,看守老枣树。可老枣树好像知道六婆一个人吃不了多少,结的枣子一年比一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