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如浪,悄悄把萧条和冷峻拍死在虚空里。跑去郊野,鸟鸣越来越清脆,花开越来越缤纷,新叶愈长愈精神,触目所及愈来愈苍郁。“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进入花红柳绿的时节,煦日下的风,煦日下的草,煦日下的空气,全都香喷喷的。每逢春天,我都会不由自主想起小时候吃过的那些“野货”,虽难免惆怅,但更多是缅怀和甜蜜。
老家地处湘中的一个小村庄,山多地少,岗丘交错,春季雨水充沛,很适合野果、野菜之类的“野货”生长。童年时期,老家的田土尚未承包到户,杂交水稻尚未推广,粮食似乎总不够吃。特别是清明前后那一两个月,不少家庭陷入春荒,水果、青菜更难得一见,那些大自然恩赐的各色“野货”便成了“救命草”。
宋代诗人张栻《立春偶成》道:“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春天来了,气温不断回升,草木相继复苏,“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不过,初春乍暖还寒,冬眠的大地刚睁开惺忪的眼,没多少“野货”值得味蕾惦记。春雷轰隆隆响过,返青的田园,朦胧的远山,忙碌的父老乡亲,相互映衬,各美其美,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山坡上,溪河边,阡陌旁,园子里,树上长的,藤蔓结的,土里生的,各种“野货”蜂拥而出。村庄里的男女老少禁不住春光的诱惑,纷纷走进荒野,闯进山林,去寻找心仪的东西。
经过细雨酥润,无论是大山小岭,还是河堤塘岸,都成了美丽清新而又饱蘸生命繁华的画卷。龙抬头,“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随处可见的青刺丛沐浴着阳光雨露,竞相吐翠,有的绿里带着淡红。刺苔是青刺的嫩茎,大的粗如小指,小的细如牙签。整个仲春,我们有时间就往刺丛里钻,发现大小合适的刺苔,赶紧掐下来。刺苔到手,急匆匆撕掉叶片和嫩皮,直接往嘴巴里塞,生怕别人抢夺似的。一截一截地咬,脆脆的,爽爽的,略带青草味,一股独特的气息从舌尖弥漫开来,久久不散,甭提有多美。
过完春分,“千花百卉争明媚”“纵目天涯,浅黛春山处处纱”。听着莺歌,看着蝶舞,跑去油茶树攒集的山林。咦,那棵油茶树的叶子中间,居然隐藏着一个光皮桃?不,那并非光皮桃,而是茶泡。茶泡空心,外表光滑发亮,被一层半透明的薄皮包裹,样子与光皮桃神似。嫩茶泡青青翠翠,成熟后呈蚕白色,揭掉薄皮,直接放嘴里一咬,脆爽鲜嫩,甜中略带苦味,别具一番滋味。有足够的细致和耐心,还有机会找到肉乎乎的茶耳。嫩茶耳往往是褐红色,成熟后的颜色和味道都与茶泡基本相同。茶泡、茶耳分别由新茶果或嫩叶变异而成,都需充足的阳光和水分,出现的概率并不高,假若谁侥幸多寻得一些,必然兴高采烈,高调宣扬,引来大伙儿羡慕。
宋代董嗣杲《棕榈花》诗云:“碧玉轮张万叶阴,一皮一节笋抽金。胚成黄穗如鱼子,朵作珠花出树心。”一年四季,棕榈树干挺拔,郁郁葱葱。“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泪眼婆娑,不经意间往高大的棕榈树顶端一望,就可能看到树干和枝叶的连接处,凭空生出几个小巴掌状的东西,那是尚未绽放的棕榈花,俗称“棕包”。摘一个棕包,剥掉笋壳般外皮,映入眼帘的是鲤鱼卵一样的小花苞,密密匝匝挤成一团,金灿灿的。随便掰一小块扔进嘴里,慢慢咀嚼,苦中带甜,甜中有涩,还泛着微微的清香,韵味悠长。除了生吃,棕包还可以煎炒或煮汤,既鲜脆又爽口,色美味香,似乎蕴含着小半个春天。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人们尚未挣脱哀伤、缅怀和思念的包围,红的、黄的、紫的覆盆子就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覆盆子的别称很多:木莓、山莓、野莓、悬钩子、覆盆莓……父老乡亲们通常称“乌藨”。乌藨树耐贫瘠,只要有泥土,山坡上、小路边、沟渠旁都能生长。每颗乌藨由很多小核果组成,模样和味道都像草莓,唯个头小得多。摘一枚熟透的果,轻轻咬一口,顿时唇齿生津,汁水流进咽喉,酸酸的,甜甜的,恰是妇孺们喜欢的味道。风闻乌藨成熟,个个迫不及待,漫山遍野寻觅,哪怕陈年尖刺把衣裤扯破,把手指和手臂扎伤,在粉嫩的脸蛋划出瘆人的血痕,也乐此不疲,欲罢不能。
布谷鸟的叫声一阵紧似一阵,多姿多彩的春天即将谢幕。一畦畦秧苗青青翠翠,一簇簇,宛如厚厚的绿地毯,羊奶果渐次殷红起来。这是一种俨如山茱萸的小浆果,味道酸中带涩,又不乏甜意,幼果呈青色,成熟后变成深红色乃至紫红色,表皮遍布褐色小斑点。羊奶果营养丰富,可惜个头太小,果核又大,果肉与果汁极少,品尝起来很不过瘾。
儿时的春天,野菜更是舌尖上的常客:荠菜、蕨菜、灰灰菜、马齿苋、香椿芽、小野笋、野藠头、野水芹……种类多得数不清。在大人心里,野菜可以填补春荒时节青菜乃至粮食的不足,属于“及时雨”。可是,在小孩眼里,野菜的吸引力根本无法与野果之类抗衡。毕竟,在那个年代,物质匮乏,吃的、穿的、用的东西都金贵,长辈们煮野菜舍不得多放油盐,更谈不上添肉加蛋,味道比普通蔬菜都要差,吃的频率又格外高,孩童们唯恐避之不及。不像现在,经常大鱼大肉,偶尔吃吃野菜,采摘过程中享受一番清雅恬适之乐,自然津津有味。
我生于农村,长于农村,还在农村当过十多年中小学教师,然时间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已在宜州这座桂西北古城定居廿余载。日前下乡踏青,近看草木葳蕤的荒园野径,远望郁郁苍苍的重峦叠嶂,情不自禁和一群素不相识的孩童聊起镌刻在记忆深处的“野货”,脆爽、清香、鲜嫩、酸甜、苦涩等多种滋味混合在刚分泌的唾液里,难以名状。结果,我说得兴致勃勃,口干舌燥,他们却听得满脸茫然,不知所谓。
也难怪,这些年,农村经济高速发展,农民生活水平稳步提升,又有多少人,尤其是含着蜜汁茁壮成长的小孩,愿意自找麻烦,经常去田间地头、荒山野岭寻找“野货”呢?不像昔日,在广大农村,农历二三月青黄不接,把肚子填饱都十分不易,人们需要用舌头从司空见惯的“野货”中品出满足,品出快乐,品出憧憬和希望……
贺卫国